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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言沼

    回忆戛然而止,你记得你坐在咖啡厅里,你最爱坐的桌子的右侧,他轻轻将勺子放在咖啡杯的杯壁上,发出轻微的,脆生生犹如冰块相撞的声音,白色的泡沫依旧淡淡地从棕黑的水面溢出,拍打,无休无止,那是一个不错的黄昏。

    你好像已经经历过不知多少次这个场景一样,总感到说不清的熟悉,失去依仗的惶恐与生疏,在他再次开口的时候驱散,他很直接,没有作过多解释。

    确实是有点吓人,好吧,就像那种恐怖电影里的经典桥段,你心想这次回去一定要全面检查古剑还有没有作用,不然直接上吊自杀好了还来这种地方送死。

    你转过头,脸侧碰到他潮湿柔软的发丝,留下水痕,倒不是那种女鬼黑发阴湿的味道,而是淡淡的茶香和一点雨腥味,看来这男鬼还喜欢喝茶,你听见他轻轻地笑着说,小姐,很抱歉,可能吓到您了,您可能认错了人,我姓路,和这家人……没有关系。

    还用起敬语了,很礼貌的鬼或者人,他素白的指节搭在你抵着他脖颈脆弱皮肤的剑柄上,望着你眼睛还眨巴了一下,看起来无辜又奇怪得要命,你能明显感觉到抵住的确实是正常人类的皮肤再往里抵深点可能就砍到他的动脉让你马上坐牢。

    你用余光扫了一眼那玻璃,那行字已经消失,像数学课上多了错觉看到玻璃上的题目一样,镜子上只有龟裂的痕迹,横七竖八好像树杈一样,似乎是尖利的指甲刮划出来的,你走神走得明显,剑抵着他瓷白皮肤晃着夺目的光,他不轻不重地用指骨敲打了一下剑身,提醒你看向他。

    他的绿眸好似死寂的夜里唯一摇曳带来生机的柳藤,根根垂落好似盖住了他辩不出神情的苍白的脸,仿佛某种病态的象征,金发微微盘起,发尾仅仅够到他简单的黑色外套上,摇曳得很惹人注意,他笑着,一寸一寸把你的剑移开,露出洁白皮肤上一道狭长,无法快速愈合的血痕。

    你警惕地后退一步,思考一拳把他摞倒的可能性,他还是一副优雅的腔调问,小姐是……这里有名的除妖师吗?你点点头权当默认,他……路辰一脚跨过翻了香灰的祭坛和黄符纸,伸出手作了一个有些突兀的邀请说,小姐,我的名字是路辰,您可以叫我路辰,这里不是什么适合久留的地方,虽说没有怨灵徘徊于此,但是阴气挤重,活人难以在这里生存,小姐想必已经完成了委托吧?才有心思与我周旋,还是快些离开才是。

    这需要你提醒吗,你心想,望了一眼四周,思索得出结论他若是人,确实没有加害于你的理由,并且对你释放了善意,于是搭上了他的手,你感受到他单薄皮肤下短浅的生命线和有些微弱的脉搏,隐约可见的青筋像温凉白玉的冰裂纹,他的手指下意识蜷缩,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你手心的高温,生疏地轻轻握住你手腕,你听见他低低的声音说,冒犯了。

    他一边牵着你走一边解释道这个宅邸似乎有奇怪的阵法,来时的路会和离开时的路不同,让人迷路,即使系了绳也没办法除去这种迷障,所以要注意着不要跟丢他,脚下破旧的木板传来更加大声像临死哀嚎的吱呀声。

    他说话有些絮絮叨叨,所幸声音好听更像念诗,宅邸像褪去了漆内里已经腐烂的苹果,再也藏不住它的腌臜和溃烂,餐具上放着被蛆虫啃食留下大量暗红血迹的生rou,桌沿的每一条缝隙都掺杂着这种叫人反胃的红,一切都仿佛在失控一样腐败,电视机不断闪过白色雪花,伴着不知从哪来的阴风,走廊黑得叫人心里发怵,这时候真冒出个鬼来你都不会觉得奇怪。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种彻底的破败才是这个地方该有的样子,只有凌霄花橘红的花瓣依旧诡谲又美丽地盛放,你还在打量时,忽然感到一双微凉的手盖住了你的眼睛,你莫名觉得他颤抖,但仔细感受了一会那浅浅又决绝的遮蔽后又发觉他的手很稳。

    别看了,小姐,该回家了。他轻声说。

    你不去探究他的不自然,他也没有再去解释,到了门口你问他怎么离开,他问你怎么来的,你望了一眼空无一物除了一架装饰简单只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星空图的摩托车的外面凝重地说,我自行车被偷了。

    手机电量见底,你只能蹭他的摩托车,心里还想着你们店的一世英名,工资竟然买不起一辆电动车的事实被发现了,你在上车前最后回望了一眼,断掉的红绳在门口随风摇曳,像一段花色的手绢,那个窗口和之前一样就像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宅邸,脚底的青苔蔓延着,曾经撒过小孩汽水的草坪如今已经长满无数的松树把宅邸肃穆地拢起,你才发现自己把怎么来到这的经历都快忘完了,只记得破旧的二手自行车,寂静的花园和鸟的低语。

    但你感到一束阴冷的视线,回过头什么也没看到,宅邸像一个粉饰后的巨大棺材,路辰在疑惑地问你愣着做什么,你迟疑地扭过头,余光似乎隐约看见……

    一个黑色衣服的人站在窗前,用后脑勺面对着你们,也许是错觉吧,你心想。

    一路上摩托车旁的风景像整个世界都在你们后面逃跑,夏日潮湿闷热的草丛和转向镜变成一团又一团果酱堪堪从你脸颊旁飞过,橙黄色杂糅进蓝紫的浅云,天边浅得看不清的彩虹让人以为是眼膜受到刺激后自己产生的幻觉,头发吃进你嘴里让你很想骂他一句长这么温和车为什么开这么快。

    你不得已搂住他细瘦的腰防止自己落下车变成新鲜的rou酱,他触碰起来像一个套了皮肤的瓷瓶,如果是天生这样那他一到夏天肯定是最受欢迎的那个,你漫无目的想着,迎着大声的风更加大声地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言语本来还带着素不相识的人之间的试探,到后来风实在太大就变成单方面的咒骂,路边还立着一瓶开了瓶盖没有喝气全部跑出来变成超难喝甜水的橘子汽水。

    你喊着问他到底要去哪,他思考了一下比你矜持一点地努力侧过头,用比较大声的声音回答,一家咖啡厅,我们商量一下之后的对策。声音撞着你耳膜,你心想,但愿他不是一个该死的骗子。

    回到现在,路辰向你简述这个宅邸的由来,二十一年前的今天,发生了那场命案,怨灵在那里纠缠不清,但在十三年前的时候被一个除灵师除去——不会是我师父吧,你心想。

    我是一个民俗学家,来到这里便是为了调查这件事背后的真相,这个宅邸一直报废,因为过久的民间传说和古怪的布局,那里阴气深重最后形成了一个结界,他说着,随手把有些松了的马尾绑紧,露出一个有些严肃的神情,小姐,您的委托人……他是否告诉你这里有一个传说?

    是,你答复道,他垂下眼说,如果总结我们俩个人的特点来推断进入结界的条件的话,那应该是都市传说,和……那首童谣。你也知道那首童谣?你一边给咖啡加牛奶,一边问。

    是,语言的力量很不可思议,有些时候不是真的,说多了也会变成真的,他的语气有些微妙的不自然,但是很快恢复正常,如果要调查这件事,大概可以从传说这一点入手。

    所以说,你会浑身湿漉漉像个女鬼一样站到我身后,是因为你进来时外面下了一场暴雨,但是暴雨因为结界的存在波及不到宅邸?你面无表情地扯开话题,并不是很想掺和进这件事,但隐隐有股不安感,好像在那个委托人决定来找你的时候,你就注定了要和这件事纠缠。

    他笑着点头认可了你的说法,腿乖顺地并拢着,外套上还有一些淡淡的水痕像墨花一样边缘参差,高筒靴的边沿似乎沾了泥土带着浓重的雨腥味。

    你记着他发梢滴水,神情冷漠眼角却带了哀切一样的红时,就似已然腐烂却依旧艳丽的残花,花瓣浸透了肮脏的泥水显得更加透明,脆弱的花蕊带着冷冽的木调香,他身上似乎真有这股幽香,只是让他显得更加危险,你摸着下颚思索一会,终究是决定看在路辰给予你的信息和诚意上,透露一些关于委托的事情。

    只要不是重要的细节,就不算违约。你心想,开口说道,我的委托人和路先生您一个姓氏,很巧,不是吗?他来找我,是为了倒卖一个残破的文物,却觉得自己中了邪,委托我来寻这文物的另一半,于是到了这里。

    那他应当是一个普通的盗墓贼,他垂下眼说,递给你一个青绿色的玉戒,让你立马联想到让你涉险的那个戒指,但是这个戒指更加温润,没有一丝裂缝,也没有什么奇形怪状。

    您戴着吧,小姐,这个宅邸会记住所有踏入它的人,最好戴着这个以防万一让诅咒危害到您……他看见你有些玩味地挑眉,似乎在问你之前好像没说有诅咒时慌忙开口,那个诅咒并不是什么可以细谈的事物……这是我们民俗学里一种护身的方法,您不用担心我会害您,即使想害,您的剑也不会留情,所以,请您先收下吧,好吗?

    他的神情几乎带上了请求,又忽然察觉到冒犯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让你觉得他也不像初见时那样神秘而冷淡,你沉吟片刻后也没想出他这样突兀地帮助你或者害你有什么理由,但还是把戒指收进了自己的口袋,打算回家稍微比较研究一下那个邪门东西,你感觉到他rou眼可见地开心起来,连头顶那根呆毛都开始打转。

    他轻咳一声,又有些为难地补充道,其实我给小姐这个戒指,是因为这件事情,本身有复杂且难缠的因果,一旦牵扯,日后可能会遇到更加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所以为了小姐的安全,才会这样唐突地让你收下这个戒指。

    你挑了挑眉,慢悠悠戴上戒指后问他,所以这算他信物?他说是,可以让你发生危险的时候感应到你赶过来。原理是什么?你把小拇指对着头顶的灯眯着眼观察上面细微分叉的花纹。

    因为它是我的心魄构成的。他平淡地回答。哈?!嘴里guntang的咖啡撒到餐巾纸上,你被呛得不断咳嗽,他还若无其事地对你说衣襟脏了。

    这种东西是可以随便给人的吗……你咬牙切齿地想,这比随随便便把自己的生命交给别人还离谱。他等你缓过来一点才开口,近几年来这座城市关于“怪异”的传说和事件越来越多,除了受害者死法都相当凄惨以外,其他共同点是所有的事件大半都会在事后被抹去信息,被遗忘,就像被雨水冲走的泥迹,所以业界对这种传说也有个独特的称呼——

    言沼。

    他有什么在瞒着你,你心想,开口说道,那怎么解开因果?路辰微抿了抿唇,又喝了一口咖啡,有些迟疑地回答,调查清楚言沼,解决因果的源头,就可以。

    你挑了挑眉,心里有种果然逃不了的感觉,于是干脆笑了起来,说,所以说我得和路先生临时组队,搞清楚这件事,咱们才算安全。你看见他耳垂有些可疑地发红,小声嗯了一声,也不知道他在矜持什么。

    你看向窗外,黄昏的光黯淡又暧昧,缓慢地勾勒你们有些模糊的影子,拉扯到另一边,像列车上的窗子,一扇一扇开在人间的路上。

    要不先就这样?我去结账,日后你带我出来的这个人情一定会补上,路辰先生……你忽然打住没有说下去,脑海闪过一件有些难以启齿的事情。

    你又想起一路上断片一样的记忆,想起来还是蛮邪门,包括这个半路杀出来笑眯眯得像活了几百岁的怪物一样的民俗学家,他身上总带着一种说不清的哀愁和破碎感,像几百年没接触过人类一样你说什么话干什么事都至少犹豫半秒才能接受下来,身上带着一股凉气,一切唐突得诡异,让你感到一种滋长的冲动,你贴近他皮肤时感到一种颤栗感在弥漫机油味和荒草的夏日里猛烈炸开,美式咖啡难喝得紧,你试着像他一样抿一口,差点呕出来。

    就在路辰那双微微上挑的绿眼观察了一下你神情,而后十分客气疏离地说结账这件事还是他来的时候,就当是物尽其用和脑子长泡,你心想,再次开口,几乎是闭着眼睛好像这样就能逃避什么一样,说道……

    反正也要做搭档需要长时间的练习……要不你做我一周的……假扮男友?我是说,假装和我在一起吧。

    啊,说出来了。你面无表情地想,不出意料地收获了路辰自认识你二十分钟以来最失态的表情——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