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恩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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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晗搭了最近的一班飞机飞回恩城。落地是半夜,她凭据姑姑发的医院名和楼层数找去病房,到地方抬头一看原来是ICU。mama坐在门口的长椅上,她松口气,周围一堆的亲戚。于兰惊叹,你搞么事来了哦,我都说了不要你来不要你来。 是不应该叫她来,她知道是向伟华病危,接着就想进去拔氧气管。于兰最清楚她的恨意。 姑姑拉过她的手说,你爸爸可怜哦,脑出血,等下还要做开颅手术。你mama没钱,急得要去抵押房子交住院费,你来了就好,你在大城市挣钱,来了救救你爸爸。不要一场病以后,连个家都没得。 向晗放开她的手,走去宽大的玻璃窗前,双手贴在玻璃上,凝望其内的向伟华。亲戚们都在七嘴八舌地劝她感念养育之恩,拿出钱来,大概是知道雨夜的那场缠斗,她和向伟华的关系恶劣至极,又流俗小看了她地想,总不会心狠到这份上,血浓于水。 她深呼吸,看着向伟华头裹纱布、插满管子,经年熬煮的毒恨停止沸腾了。她就在他面前,他再也不能来伤害她,至少现在她激昂地指责他,含泪地控诉他,他都不能站起打她。她终于确定她恨意的终点是向伟华死,只有假想他死,她才能获得平静。 她大口吸酒精味的空气,心脏因得胜猛收紧,打颤。里面的人和她都没有想到,有一天会位置倒换,他的生死仰赖她。 姑姑看她眼睛睁圆了,一眨不眨,拍拍她的肩说:“你也不要太激动。” “我没有钱。” 姑姑很聪明,说病危不说是谁病危。明说向伟华病危,她不一定回来。他的兄弟姐妹都在这里,于兰还是靠抵押房子得钱,说明他们不愿意借嘛。他们家穷,于兰和向伟华快退休了,没有挣钱的路子,还不还得上另说,借他们家钱八成有去无回,还上也是猴年马月。一胞兄弟,他们心狠在她前,就不要反怪她。 “我从小看你长大,哪个想你不认父母哦,命比天大,什么仇什么怨见死不救。” “关我么事。” 她抽一支烟点上,在于兰隔壁的座位坐下。他们围成一个圈劝她,家族的凝聚力在指责向晗这会儿到达巅峰。大致说清向伟华进医院的来龙去脉,喝酒时和人起了口角,回家路上被酒友抄板砖拍脑袋,连踢带踹,暴揍一顿。他能认识什么正常人,肇事者家穷得底掉,没钱付住院费,抓进警察局等着判刑。 一张张复写过的病危通知书扑下,头部多处骨折,颅内出血,向晗掠一眼,团成个球,揿灭香烟在球心。姑姑压过其余人的声音说:“他的不好不说了。他最起码给了你生命,就冲这点,你也应该感恩他,不能不管他死活。” “再说我进去要你弟弟的命。” 向晗抬眸,眼睛野亮。长辈们互看一眼,都不敢继续劝了,抱团站在ICU门口商量。向晗又去看了看向伟华,她现在很安心。时间已晚,恩城往上海的航班只在明天中午有一趟,她低头对于兰说:“走喽,你在这儿也没用,回去睡觉。” 她拉拉向晗的袖子,像向晗小时候期望她那样,期待向晗握住她的手。向晗手臂晃一下,躲过了。于兰怔望向晗的脸出神,有生以来的瘦,她想问眼前的这个人把她在木板床上滚来滚去的小胖猪,弄到哪里去了。 她不顾向晗的反抗,两手紧攥她的手,仰头问:“你想抵押房子吗?” 向晗以为她也要劝她出钱,笑着发抖用尽全力抽手,指关节的神经被于兰按得抽痛。她只是没遭遇过这么大的变故,六神无主,想找个人分担决定,又说:“房子收走,我们就没有家了。” 母亲对婚姻和家庭的固执不可理解,它们即使畸残也必须各在其位地摆放在生命里,好像五官不能缺失任一。 “我们本来就没有家。”她听到这话瞬间撒开了手,向晗点点头,温和地告诉她,她早已接受的事实:“mama,我们本来就没有家。” 她拿着于兰的钥匙回了风景区家属院,皓月当空,院中如积水空明。小广告像烂疮长在墙上,指引她回家,空无一人的家,他们曾经对她施加情感暴力的场所。她没开灯,径直走到她房间门口,门敞开着,堆了一些纸箱杂物,月光像碎银子洒了一地,她走进把脸摔进枕头里。 夜里啄木鸟叫声嘹亮,春天的早上向晗枕着啄木鸟的叫声醒来,她房间的窗户能望见mama上班的高山。她早起看一眼山,就想到一天在山上的逍遥生活。 向伟华暂停跑船,船东子女生病,货船无限期停运,他临时到景区里送货。她坐在爸爸的小皮卡上,一溜烟上山,喇叭声绕着山路旋转。春天的山毛茸茸的,像绿毛怪物。各种树长卷曲柔软的小嫩叶,就像新生的毛发,坡上密密匝匝的老树由低往高看又像要俯冲下来,老怪物。它们联合组成一只更巨大的绿毛怪兽,蛰得人痒痒的。 满山树粉浮动,她坐在副驾不停打喷嚏,哮喘也许从那时就埋下病根。车环山跑,水杉真的就泡在死绿的水潭里,一棵棵像坚毅的士兵,阳光斜照在树腰,是装点的金荣誉。他们终于到第一个下货点,银行隔壁的小超市,向伟华搬货,她靠车门吃从家带的菜包。运气好的话,向伟华不饿,她能多吃一个菜包。这时又有熟人在路边笑她,小胖猪,小胖猪。 这是属于小胖猪的幸福。向伟华走过来,没轻没重地掐掐她的脸,他们上车开去下一个下货点。盘旋上山,直到高处mama当服务员的宾馆,她带来自助早餐的剩鸡蛋,坐在宾馆后门盛大的泡桐树下。旭日东升,她还年轻没有下山售票,他们的感情都还美好无损,一家叁口坐在幻紫的香影里吃水煮蛋。 她往后再也没有吃到过父母手剥的那样完整的鸡蛋,那种被蛋黄噎住的感觉和幸福混为一谈,助长她对食物的迷恋。时隔多年,她看一部美剧,才领悟她吃下的不只是食物,是想将幸福吞入身体,永久保留。 向晗哭着醒来。 啄木鸟跳跃在窗沿,翅膀扑棱棱声清晰可闻。她以前恨不幸,现在恨有幸福的回忆,她恨不彻底。手机铃响,惊飞了啄木鸟,她翻身仰躺,天花板上一块地图状的脱皮,露出灰水泥。 08年汶川地震,恩城和四川接壤,震感强烈。她和季绍明的女儿一样大,躺在床上午睡,被掉落的天花板皮砸醒,嘴巴第一次尝到腻子的涩味。视野变清晰前,向伟华的手从她腋下穿过,提起她冲下楼。她那时不是小胖猪了,是实心的大秤砣,比一般成年女性还重,向伟华抱着她竟然是第一个冲出楼的人。 炽烈的阳光照在脸上,向伟华腰间别的诺基亚粗犷地唱歌:“我就要回到老地方,我就要走到老路上——”,她拍拍脸上的石灰,看喘气的爸爸。逃下楼的邻居看她躺在空地上,还以为她受了伤,她在人们的缝隙间捕捉向伟华,原来是山上的mama打来,问他们平安。她昂起下巴对准太阳,笑了,那就是回忆里幸福登顶的瞬间。 此时此刻她想到依然不由自主地笑。泪水干在脸颊,一笑脸起了褶皱,干的泪印蛰得脸疼。手机稍事停歇后又在响,她把它贴在脸边,点了接听,手不去扶它,凝视敞露的灰水泥。 就听季绍明劈头盖脸骂:“你这坏脾气真要不得!我不就提了结婚你不高兴吗,你不高兴也不能失联啊!你知道我在国外找不到你人多着急吗,你看看从昨天白天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 “我回恩城了。” 季绍明明显一滞,语气放软了,说:“回…回恩城,怎么不和我说一声,我们一起回去。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他们上次刚打过你,我怕又起冲突……” 向晗笑一声说:“没事,我爸进ICU快死了。” 季绍明听了,更语不成句,结巴着说让她等一等,他现在就转钱给她。 “给我钱做什么,买凶杀人要他早点死啊。” “……就这么恨他?” 眼前闪回向伟华脱光衣服进她房间、骂她婊子的画面,向晗轻轻应了声:“嗯。” 电话两端的人都没再说话,向晗困了,闭上眼想入睡,寂静中呖呖的鸟啼声反而吵得人睡不着。她拿起手机,侧坐在窗台沿,五点钟的天隐隐透亮,连绵的高山像是一抹庞大的黑影。窗户推开条缝,她在清冷的空气中说,季绍明你有机会是应该来恩城看看,看看我们这里的山山水水,奇绝的峡谷山脉。她说她这些年出差旅游,算去过很多地方,但是风景胜过恩城的城市,竟然没有。 季绍明百感交集,恨不能插上翅膀飞去恩城,他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小晗,我又不在你身边。等我回来你打我。你害怕了是吗,宝贝。” 她害怕吗,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想她还没有报复向伟华,他怎么可以先死,她的恨没有淬炼成毒鞭抽在他身上,他就要先咽气了,时间太不公平。 季绍明总说对不起她,她却始终不明白他对不起她什么。每个人都在权衡利弊,他当时的生活也很辛苦,她没寄希望过她于季绍明能是个例外。他们又不是男女朋友,她也没立场指责他。 嘴比心先感知真实想法,向晗都反应不及,她已经在说:“都怪你,你为什么又不在,你每一次都不在。我讨厌你。” 真奇怪,人总要再经历一遍,再回到伤心悲痛的时候,才能看清内心。原来她一直对他有怨,怨恨她挨打时季绍明的缺位,忽略她对他的盼望。那部碎屏的手机,他时亮时灭的名字,她孤军奋战的时刻,她好希望有他在——她需要季绍明。 季绍明也感觉到了,他不放过任何一个能说服她结合稳定关系的机会:“小晗,你是需要我了吗?” “我讨厌你。” “又讨厌我了?好吧讨厌吧,我回去抱抱你。可怜虫,又伤心了。我尽量按时回上海。” 向晗倒向床,黎明破晓前,她对他说了好多的话。她怎样吃到肥胖,她在恩城的小学中学生活,她去峡谷的寨子里玩,恩城常年凉爽多雨的天气。他触手可及,赤裸相对时,向晗一句过往都不想提。季绍明远在异国他乡,她却感到有太多的话不吐不快,想把她在恩城长大的点点滴滴说给他听,系紧两颗相隔万里的心 密不可分。 说得越多,负隅顽抗的心像被放了气,一点点瘪下去。挂断电话后,她从枕头里抬起头,天光大亮,慨叹心防已失守,节节败退,这次他回来无论如何不可能只做炮友了。 在日本考察学习的行程很紧凑,最后半天也安排了进厂实地参观。看人家机床的主轴转速,兴安连一半都比不上,季绍明和一行的领导那叫一个透心凉。虽然早就清楚实力差距,但是亲眼见证还是很心惊,进而痛定思痛,不抓住省里重点扶持的窗口期大干快上,兴安就永远起不来了。 考察团移步午餐的餐厅,季绍明听翻译说附近的寺庙很有名,不吃午餐单独行动,去到浅草寺,为希希和向晗,分别求了两枚平安御守。到机场集合的时间,黄立群见季绍明姗姗来迟,问他去哪里了,季绍明掏出怀里的御守给他看。黄立群一连摇头说跑国外求神拜佛,注意影响! 他自己是不迷信,兴安刚走上正轨,又被省里寄予上市的厚望,任重道远,希希小升初近在眼前,向晗不肯答应和他正式恋爱,人到中年,人生里没有一件事不是焦头烂额,但他知道祈求无用,唯有靠双手争取。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他不怕。 可家人和爱人不一样,她们能来到他身边都是缘分,总有他不能陪伴左右,庇护不及的时候,他只能求神明保佑,他对她们可拿不出唯物主义的硬气。尤其在向晗说过初遇他的情形之后,他来来回回想了许久,冥冥之中也许真有天意,指引她降临他身边,他怎么能不多几分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