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葱旧时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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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很毒,男人身上的衣服早就干了,脸上有些病态的苍白,身体也是摇摇欲坠,差点摔倒,叶子赶紧上前搀扶他,他低头对叶子一笑,有些驱散清峻的暖意,叶子看着他嘴唇干裂地厉害,想了想,还是从荷包里拿出一枚铜板,让男人等自己一下。 她去了卖甜水的摊子,给他买来一碗甜水,男人愣愣地看着她,“不……” 叶子双数捧着甜水到他面前,“喝吧,你现在一定又饿又渴,我这叫帮人帮到底。要是菩萨看见我的善行说不定会让我以后运气好点。” 男人没有再拒绝,端起碗,虽然又饿又渴,还是慢条斯理地喝完了一碗甜水,有种刻在骨子里的规矩和优雅。 叶子把碗还回去,接着扶着他走去了那间庙,本来主持听见男人要借住还算面色不错,得知男人失忆也变了脸色,让他们快快出去。 叶子追问:“不是以前有些过路人可以免费住在这吗?为什么?”面对她的是紧闭的大门,没有人回答她。 主持让人免费住在这,可人家都非富即贵,总是捐些香火钱,哪有真的免费的东西,可叶子年纪小只听些三姑六婆议论说主持人好,以为是真的。 男人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关窍,本来干涩的嗓子因为喝了甜水润了不少,“想来是我们没钱捐香火钱吧。” 叶子气得跺脚,“怎么这样啊。”说完有些歉意地看着男人,“对不起,害你走了这么远的路,结果不能住。” “没事。”男人问,“这附近有什么破旧没人住的建筑吗?能遮风挡雨就好。” 叶子想了想道:“倒是有间破庙,可是那里有很多乞丐,听说还会拉帮结派欺负人。”顿了一下,“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乞丐都不会去,但是比破庙还不好,是个鬼屋。”说着,情绪低落了下去。 “那就去那吧。”男人淡淡道。 “你不怕鬼?”叶子抬眼看他。 “子不语怪力乱神。”男人笑道,叶子顿时瞪大眼睛,亮了一下,“看来你是个读书人,对了,你现在穿的衣服一定不能卖不能扔,也许日后你就靠着这件衣服找回家了。” “好。”男人爽快地应答。 叶子想到什么,红了脸,男人温柔问:“怎么了?” 叶子不好意思道:“那个鬼屋就在救你的河边,现在又得返回去了。” “没事,正好我活动活动。” 于是,两个人又反着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叶子用仅剩的两个铜板给他买了两个馒头。 男人不知道这是她最后的钱,没有推辞,到了河边鬼屋,叶子不敢进去,把馒头推给男人,道:“我不敢进,你去吧,我走了。” 她的衣袖被男人拽住,男人沉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大恩不言谢,可是还不知道恩人姓名。” “我叫叶子,就是树上的那个。”叶子回眸,十四岁的女孩还未完全长开,身量小脸也瘦,但眉眼间的澄澈明媚分外美丽动人。 “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叶子说完,意识到自己说了傻话,抿了抿嘴。 “给我起个名字吧。”男人淡然道,仿佛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叶子指了指自己,“我给你起?这样好吗?”她年纪轻,也知道给别人起名好像彼此之间就有了牵绊。 “起吧。” “也是,反正你早晚回想起来的,这就是个暂时的名字,那我起了。”叶子细细思索,“宋水生?宋天赐?还是天赐更好听,你觉得呢?” “那就叫宋天赐吧。” 孟宴臣突然站起身,背对着叶子,不想让她看见自己脸上不适的表情,声音闷闷的,“原来你丈夫的名字是你给他起的。”不知怎么的,突然毒舌了起来,“宋天赐,好难听的姓,好俗的名字。也许他本不姓宋,是你误会了。” 叶子不知内情,看着孟宴臣的背影道:“当时他口中只叫着宋什么,我想这个姓一定和他有关系,对他很重要,所以……” “也许那是他仇人的名字,他恨之入骨才会记忆深刻。”孟宴臣转过头来微微蹙眉看着叶子。 叶子忍不住咽了下口水,一双明眸紧紧盯着孟宴臣道:“所以你有一个恨之入骨的姓宋的仇人,是吗?” …… 孟宴臣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 看见孟宴臣的反应,叶子心里忍不住欢喜起来,声音都变得温柔许多,“好,你可以不回答。” 次日一早,叶子从家里拿了两个包子,想给宋天赐送过去,来了鬼屋,叫了好几声,都没人应答。 她壮着胆子进去,里面尘土很多,她咳嗽着进了去,空无一人,但空空的佛座前案板上很是干净,看起来是他擦过了,叶子把油纸包的包子放在案板上,就要离开。 正撞上回来的宋天赐,“叶姑娘,你来了。” “我怕你没饭吃,给你送两个包子。”叶子道,突然发现宋天赐的衣服换了,昨天那一身浅蓝质地极好的长衫不见了,变成了粗布短打,吃惊道:“你的衣服呢?” “当了。”宋天赐走到叶子面前,叶子呐呐道:“那你怎么回家?” “我定的是活当,告诉掌柜的,早晚我会赎回来,他们会暂时保管。”孟宴臣从怀里掏出了三吊钱,“我现在一无所有,很需要钱。” 叶子看着那三吊钱,大吃一惊,“你的衣服这么值钱吗?” “据说是杭州丝绸,造价不便宜,但这个小镇收东西的极限也就是这样了。”宋天赐淡淡一笑,从中取出一吊钱,拿起叶子的手,放到了她手上,“这吊钱先给你,等我以后挣了钱,会再报答你的。” 那吊钱沉甸甸的,叶子赶紧推拒道:“不要,我不能收。你现在还需要住处需要吃饭,我暂时还饿不死,你拿着用吧。” 宋天赐很是敏锐,从叶子的话中听出点意思,“昨天救我的先生不是你的生父吧。” 叶子瞪大眼睛,“他是我继父,你怎么知道?” “他待人冷漠,你热情善良;他长得丑,你长得……很漂亮,他那样的长相生不出你这样的骨血。”宋天赐分析道,叶子红着脸把手从他手中抽出,孟宴臣拉住她的手,把钱放到她手上,想要她收下。 叶子摇头,“就是收了,我也留不住,还是你留着用吧。” “为什么?”宋天赐问。 叶子迟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事。” “肯定有原因,告诉我。”宋天赐目光灼灼,接着追问。 叶子抬起头,看着宋天赐的目光,不知道为什么,她和他认识不过两日,心里却很信任他,或许是因为他是她救下来的,或许是因为她给他起了名字。 “我继父想要我去给大户人家做妾,不许我攒钱,怕有一日我跑了。”叶子平日里只帮母亲做活,不同同龄人交际,连个说话的姐妹都没有,今日说出来,心里舒畅多了。 “可耻。”宋天赐眉目凛然,叶子收回手,声音浅淡,“我继父对我家恩重如山,我不愿意顺从他的做法是不是不对?” “你是人不是东西,应该有自己的主见,只有活不下去的人才会卖儿鬻女,不顾女儿的意愿只为攀权附贵,这样的人有什么好顺从的。” 叶子还是第一次受到别人的肯定,忍不住笑了笑,酒窝温婉,很是好看。 孟宴臣微微一愣,想起记忆里那个不懂事的meimei反驳父母时说过的话,“我是人不是东西,我有自己主见,我选择的,只要我有勇气承担后果,你们应该支持我。” 心里的酸涩带动了头疼,他揉着额头,闭目道:“今晚就说到这里吧,我累了,要先回去了。” 叶子点头,将灯塞到他手心,他睁眼看着叶子,“不必了。” “我的住处离的近,你用吧。”说完,也不等孟宴臣说话,转身离开了。 孟宴臣看着她的背影,风吹梨花落,看着皎洁月辉下的梨树,仿佛和某些记忆重合在一起,他头疼到难以自抑,呻吟着倒在了小亭的石桌上。 孟宴臣最后的记忆就是叶子快步向自己跑了过来,嘴上呼喊着,眉眼间俱是焦急,仿若旧时模样,可他何曾见过她旧时模样? 孟宴臣清醒来过后,已经躺在了自己的房间里,一睁开眼就看见叶子和忆君都守在他床边看着他,他微微一笑,朝着忆君伸出手,忆君抽咽着走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 张妈这时候端着一盆温水进了屋,“大少爷,你以后可不能多喝酒了,瞧你把小小姐吓的。” 孟宴臣捏了捏忆君的手,安慰道:“真对不住,别哭了,我的小祖宗。”又问张妈,“什么时辰了?” 张妈想了想,“大概巳时,十点左右了吧。” “十点十七分。”叶子在一旁道,孟宴臣看向她,她手中拿着他送的怀表,看向他,“你要看看吗?” “拿过来吧。”孟宴臣声音有些沙哑,叶子俯身过来,将怀表在他面前打开,他没有看表盘,而是将视线落在她白瓷一样的脸上,“对不住,昨天晚上吓着你了吧。” “没事。”她面上淡定,声音带着点哑。 “昨天晚上可把我们吓坏了,又是叫医生又是请大夫,多亏了叶姑娘帮我,给你灌了汤药,昨天叶姑娘守了你大半宿,就在厢房睡的。” “多谢叶姑娘。”孟宴臣浅笑道,“你回去休息吧,这里有张妈就好。”又对忆君说,“你也回去吧,爸爸没事的。” 忆君点了点头,牵住叶子的手,两个人离开了。 “叶姑娘真是个好姑娘啊。”张妈洗净了帕子,上前来给孟宴臣擦脸,孟宴臣闭着眼任她揉擦,擦完了,孟宴臣开口,“张妈,我在崇山养病那几年你见过我吗?” 张妈没细想直接答道:“哪能哪,除了老爷夫人,就是他们钦点的几个人了,多了人见少爷,也怕冲撞。”说完,又嘱咐孟宴臣道:“大少爷,你可少喝点酒吧,昨天真是把我们吓坏了。” 孟宴臣没有睁眼,道:“知道了。”想到了什么,睁开眼看着张妈,“听说你和徐管家走得很近?” 张妈手上动作一顿,回头心虚道:“他屋里没人,我就帮他洗洗衣服规整规整。”这话避轻就重的,府里几个管家管事的衣服都有丫鬟洗,就连张妈自己的衣服都有人洗,哪就需要张妈动手。 “他从北平回来,送了你一串珊瑚手串?”孟宴臣道。 “大少爷,你怎么知道的?”张妈愣了一下,下意识把手腕上的珊瑚手串藏起来。 孟宴臣斟酌了一下,“徐管家多年不婚,必有他的理由。” 张妈接着洗手帕,两个胳膊一动一动地像是个机械,“我知道。大少爷不用敲打我,徐管家是读书人,我是个干粗活的,人家未必看得上我,我也没多大的妄想,就是给他洗洗衣服送送饭什么的。” 见张妈失落,孟宴臣淡笑道:“妄自菲薄,你长得好看,也是识字的,还比他年轻,不到四十,怎么就差了。”顿了一下,“天下好男儿多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你若是想再嫁,我可以让小陈帮你多看看嘛。” “不用了,大少爷,我年轻时候就挑三拣四的,才找了称心如意的死鬼老公,现在我把心放到他那了,再让我找别人,我膈应的慌。” 孟宴臣闻言也就不说什么了。 想起年少时,张妈和她丈夫在府里干活,一见面两个人就眼睛通亮地盯着彼此,看起来就像是分不开一样,那是孟宴臣灰暗少年时身边唯一的爱情范例。 只是现在一个早早病死,一个已经心系他人了,天底下的事谁能尽心如意,谁能只靠着回忆过日子? 人终究是现实的,也只能现实。 “昨天晚上叶老师也算是救了我,你带裁缝给她多做几身衣服,包括运动服骑马服,理由你自己琢磨,务必要她同意。”孟宴臣说完后,就闭上眼睛休息去了。 张妈回头冲他笑一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