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至于此【剧情】

    “延津之地，据传有人见一青龙，从天而降，囚于人身。”

    刘备是被绳索捆着，押送进大牢的。

    数天前，他还在下邳，和曹cao一起围攻夺走丹药的吕布。听闻那位无名战士潜入城中击败吕布，此战胜负已定，但却变数横生，忽有大群妖魔闯入营中，曹cao仓促退走，而刘备不幸与众人失散，落单被俘。

    当时妖魔将军营杀得遍地尸首，地上流淌的鲜血反射着妖魔身上的红光，使整片营地好似置身火海，每块残破的营帐，每面倒下的旗帜，每桩倾斜的栅栏，都在眼睛里蒙着一层红色。

    刘备记不清他是如何走失，又是如何被俘的，但有一件事确凿无疑——他不是被妖魔俘虏的，他是被军队俘虏的。

    军队，有神智能听懂话的人类，紧跟在嗜杀成性的妖魔后面，出现在守备力量空虚的下邳。这就是说，这并不是一次凑巧的魔潮，而是有人利用了妖魔的力量。

    上次干出这种事的人是董卓。他将一种丹药喂给士兵，人为制造大量妖魔，以此抵挡十八路诸侯联军。

    但董卓已经死了，死在吕布手中；吕布也死了，死在那位无名战士手中。而今，犯下如此滔天罪行的人又能是谁？

    “开门。”浑厚男声在狭窄密闭的监牢中回荡，随后是一连串锁链晃动的声音，丁零当啷——。

    不管是哪里的监狱，采光大抵都不太行。刘备刚被扔进来的头两天，只在双手双脚上戴了枷锁，尚且能够在牢房内自由走动，借着门外的烛光看看过道的泥砖、泥砖上的血、血上的灰。但在不久前，狱卒走进来，摘掉他的枷锁，用儿臂粗的铁链从颈到脚捆了他一身，如此尚嫌不足，又分别在四肢上各缠一道铁链，末端牢牢锁在墙上。这就叫刘备动弹不得，只能趴伏在地，黑暗中除了眼前一小片浅灰色的草席，什么也看不见。

    他忍着右臂被牵扯的疼痛，以右肩抵着地面，勉强向左转了转上身，这下姑且能看见过道的半截烛火了。

    吱呀——。黑暗中，响起门打开的声音。刘备于是看见被烛火灸黄的空气中，有华贵的金黄铠甲穿过，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很快他就看清了来人是谁。因为那人是带着光进来的——因着那身鎏金甲胄的反光，漆黑的牢房竟然凭空亮堂几分，刘备已有些许猜测。随后那人又点亮了墙壁上的火把，腾的一声，刘备就在火光中看见一头束起的黑发和一缕突兀的白色额发。

    “将军……？！”刘备惊讶道。

    火把呼呼燃烧着，袁绍借着火光，看见了牢房内的情形。

    被俘的刘备身上箍着数不清多少圈银链，他倒在草席上，一种别扭的姿势转过头来，形容狼狈至极。

    他还记得这人平时虽是发冠齐整，但也总有那么一缕细软的黑发垂在左额前，不知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袁绍不是什么细心的家伙，他能注意到这点，是因为顺着这绺额发往下，在它的发梢尖，在刘备的左眼下，有一颗细小的痣。民间多把这样的痣叫做泪痣，而泪痣又多长在美人面上。但刘备不是美人，所以他长这颗痣的作用，就只是叫袁绍多看了一眼。

    不，除此之外倒还有一个作用，那就是在他披头散发时，明晃晃地缀在疲惫泛红的眼下，像一点要干不干的眼泪，使他看起来更加狼狈窘迫，亦或者说是，楚楚可怜。

    其实袁绍对刘备的印象不错，两人关系也不坏。董卓败亡时洛阳城燃起熊熊烈火，十八路诸侯各自散去，是留下的袁绍和刘备两方人马联手救火赈灾，除妖安民。

    袁绍想，假如换一个没有妖魔也没有什么“丹药”的世界，他应该会将刘备这般英杰当做上宾礼遇，出城二十里相迎，而不是今天这般，在监牢里相见。

    然而……

    “将军……？！”刘备认出他来了。他睁大的双眼中是惊讶和茫然，他不太能理解，俘虏他的为什么是袁绍。

    袁绍并不回答。只是抬脚越过横在地上的锁链，径直走到刘备面前。他身上华美的甲胄离开烛光照耀而浸入黑暗，却依旧骄傲地闪闪发光。

    “看看你，”他居高临下，俯视地上的刘备，“何等狼狈。”

    刘备努力抬头起身，却受困于铁索束缚，只能勉强将下巴悬空三寸。“妖魔侵袭下邳的事是否与将军有关？”

    “刘玄德，昔日洛阳大火，你恳求孤对城中百姓施以援手，孤答应了。”袁绍俯身弯腰，抓住刘备几乎快要散开的发髻，不顾他吃痛的喘息和叮当乱响的锁链，生生将人又拔高寸许，迫使他面对自己，“如今，需要你来给孤帮忙了。”

    “将军……”勒在肋间的铁链几乎箍得人喘不上气，双肩也脱臼似的剧烈疼痛，刘备咬牙挤出喉咙里的下半句话，“……还没回答备的问题。”

    袁绍并不回答，但刘备依旧得到了答案——因为他看见袁绍摊开手掌，掌心是一枚红雾缭绕，血丝交缠的丹丸。

    ——正是董卓拿来制造妖魔，又被吕布夺去的丹药！

    “……果然是你。”他和曹cao攻打下邳城的吕布，即将功成之际，忽有人率军偷袭，来者不是为吕布手里的丹药又还能为什么？如今丹药在袁绍手上，一切自然不言而明。

    恐怕袁绍是用了某种手段，先那位勇士一步找到吕布藏于城中的丹药，而后就地制造魔潮引发混乱，同时令大军开拔奔袭下邳，最终迫走曹孟德，生擒刘玄德。

    只是还有一事不明。

    刘备撇头，试图从袁绍手里挣开，结果显然徒劳无功，倒是叫簪子叮的一声落在地上，乌发xiele满肩。他皱着眉，仰着脸，凛然直视袁绍:“将军想要备做何事？”

    袁绍捏着那枚丹药，抵在刘备面前，丹丸的红光在他苍白的脸上亮出一圈血色。“你的两个义弟，勇武非凡，其中一个现在在曹阿瞒那边。他给孤带来的麻烦可不少，你既然身为他们兄长，就替孤教训一番你的好弟弟吧。”

    “不过在那之前，倒要先试试你的实力。”

    说罢，他用力一捏，丹药破碎，半边丹皮裂成块状簌簌剥落，便露出半个红光闪烁的丹核来。那红芒蜷缩在核中，呼吸着，颤动着，仿佛一只趴伏在树的雄虫，奋力发着腹部的红光要吸引属于它的雌虫。

    但凡有眼睛的活物都不可能自愿吞食它，可是刘备没得选。袁绍钳住他的下颌，强行将丹药压入他的咽喉。一阵剧烈的反胃咳嗽后，丹丸已是落入腹中。

    袁绍于是松手，起身，后退，任由刘备嗑在地上，等待丹药起效。

    然而药效并不起于人身，而是起于天空。越过袁绍的头顶，穿过牢房屋顶，在群星璀璨的夜空中，先是有一颗亮着青金色十字光芒的星星像眨眼一样闪烁了三下。随后响起若有似无，并且逐渐增大的破空声，当这阵急促的声音扩散来的声波压迫旷野，使半人高的野草水浪般起伏摆动时，有人从分开的草浪中看见星星长长地坠落下来，拖着一根苍青尾巴，就像一条直落九天的青龙。

    于是他手指夜空高喊，“龙！青龙！飞去延津了！”

    袁绍没看见星星，也没看见什么青龙，只是感到一股无端而生的压迫感，仿佛有什么庞然大物举足悬在头顶，即将下踏，压得火光都生生矮了几分只能蜷缩着燃烧，教他胸廓受箍，鼻息冻结。在这股压抑的窒息中，他亲眼看见刘备由人化龙的全过程:

    刘备倒在地上，丹药所在的上腹部自皮肤下透射出一团红黑交杂的浓稠光雾，而且以胃为中心，藤蔓般爆炸生长开来，将他整个身躯紧紧缠绕包裹，使他仿佛被一只扭曲的巨掌牢牢握在手中。在刘备吃痛的喘息中，他头颈以下的肌肤变幻成一种诡异的瓷白色，并且开始膨胀、变薄，有什么东西在皮下不断突出，直至将皮肤撑成宣纸一样的半透色，噗嗤，仿佛雄鹰展翅，又如果实爆裂，无数青色鳞片顶出肌肤，撑破衣裤，细密整齐地长满身躯。与此同时，还有几声连绵的仿佛树枝折断的“咔嚓”声，一条手臂粗的青鳞龙尾从刘备的尾骨处伸出，他那正在踢蹬的双足和紧握的双拳也不断伸长、变尖、被甲，最后化为四只深青龙爪。再加上头顶两只血珊瑚也似的角，和澄黄细长的蛇瞳，已是变化成半龙半人的妖魔。

    “青龙”长尾一拍，喀嚓，数根链条齐声崩断，只剩下锁住他四肢、腰间的五道精金铁链。

    袁绍心中啧啧称奇，虽只给刘备使用一半药力，但他所变化的魔龙还是强得超乎预料，好在他叫人特制了几根锁链。

    说实话，今天他用减量丹药试刘玄德，一来确实是想探知此人魔化后的实力，毕竟那关云长并不是好相与的，寻常妖魔拦他不住；二来，他确实也好奇汉室宗亲魔化会是什么模样，天下妖魔千千万万，魔龙却难得一见，更别提亲手囚困一条魔龙了。

    自从得了这丹药之力，袁绍一日骄纵过一日，已经不把什么礼制尊卑放在眼中，“龙”也不过是他随手就能炮制出来的玩物罢了。

    统领天下，唯有力量。讨董联盟解散，高举扶汉大旗的诸侯各自逐利而去后，前盟主袁绍就一直念叨着这句话。如今连“龙”也不得不趴伏在他脚下，又使他更加坚定这句话的正确性。

    魔化后的刘备头发是一种妖冶不详的墨绿色，这种墨绿从上往下逐渐变淡，到了发尾就只剩蓬松发卷的银白色，整体就像一条又厚又宽的兽毛披风，毛绒绒地盖在脊背上，倒叫人看不清太多东西。出于某种观赏亵玩的傲慢，袁绍用剑鞘挑起魔龙的下颌。

    魔龙，或者说刘备，状态并不算好。垂落的发丝遮去他半张脸庞，在那被火把照亮的右半张脸上，眯着蛇一样细长诡异的金瞳；但在陷入黑暗的左半张脸上，睁着厚重发丝也遮不住的，葡萄般清亮的人的眼睛。丝丝红光从下颌角攀至左眼上下，就像伸手摘下枝头果实似的要取走这枚清醒的眼球，但无论怎么用力攀折都摘不下来，它始终还在脸上，在发丝之间，散发着一种温润的微光。刘备就是用这只眼睛凝视袁绍的，他吐出分叉的蛇信，嘴唇翕动间露出尖锐的毒牙，艰难含混地开口道:“将、军，喝……至、于……次？”

    将军，何至于此？刘备说。

    袁绍出离地愤怒了。他知道这个非人非妖的东西在指什么，他在说你这个昔日讨董联盟的盟主，四世三公的袁绍袁本初，怎么会沦落到要效仿西凉蛮夫董卓的地步？

    “刘备！你又明白什么？！你知道孤现在掌握着何等强大的力量？只要用丹药，像你这样的妖魔，孤想制造多少就能制造多少！”

    “曹阿瞒被打得丢盔弃甲，天下诸侯更无人是孤对手！你这种软弱可欺的人，又怎能想象到孤今日的快意？！”

    话没说完，铮的一声，一道剑光斜过刘备头顶，咔嚓，半截龙角在草席上滚动。血液顺着额前发丝淌下，像一块帷幕徐徐垂落，直至盖满刘备左脸，遮住那只清醒的眼睛。

    一种难以言喻的腥味爆炸在空气中。

    “哼，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袁绍瞟一眼地上的半只龙角，皱了皱眉，但很快又收回视线。这股冲人的腥味叫他完全失了继续停留的兴致。

    这是什么？魔龙血的血腥味？龙血原来这般难闻。

    袁绍收剑，皱着鼻，一路往外走。“刘玄德，好好休息，三日后孤送你去见日思夜想的义弟。到时候再叫你看看，你所坚持的情义是怎样无用的东西。”

    魔龙并不回答，只是沉默地被缚在地上。那条青色的尾巴也像一根绳索，毫无生机地垂在腿间。

    袁绍不甚在意，头也不回地出了牢房。在他跨出牢门时，许是因为走道空气更加流通，鼻尖的腥味突然减淡，就像含化坚冰喝到甜水，某种一直被压制的气味此刻突兀出来触到鼻腔。那气味十分独特，不是袁绍所知的任何一种味道，却并不难闻，甚至还有些……

    他猛然停下脚步，摆手示意狱卒退开，又转身再次步入牢房。

    火把明灭下，魔龙仍安静地伏在地上，五道锁链一晃也不晃地凝固在空中，似乎刘备确实受了打击不敢再妄动，又或者意志正与魔化之力斗争而无暇他顾。袁绍弯腰，从阴影中捡起那半截魔龙角。这东西长在刘备头上时，静是血色珊瑚，动如熊熊烈火，但拿在手上却是温凉的，而且带着树皮一般的干燥纹路，切面的血已经半干。袁绍把它举起来对着火光，除了透过血迹看见截面上年轮也似的纹理，还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实——龙角的断口并不光滑，不似剑伤。

    听说鹿可以主动褪下鹿茸，而龙是万兽之主，集众兽所长，龙角又似鹿茸，或许同样可以主动褪落？

    “倒是差点被你瞒过去了，”袁绍觉得有趣，把断角拿在手中把玩，“孤方才还觉得奇怪，喂你的丹药虽然只有一半，但按理说应当只会削减你的力量，不影响你的龙身。”

    “魔龙之躯，强韧远超凡俗妖物，怎会让孤区区一剑就折下半角？”

    他一挥手，断角被扔出牢外。静寂的监狱中，咕噜噜滚动的声音响了很远很远。

    “刘玄德，你想用血腥味掩盖什么？”袁绍朗声道。

    话音未落，一道青色雷霆横空劈来，袁绍抬臂去挡，后退数步直至背抵墙壁才将将站住，接着拔剑反手往地上一杵，剑身楔入地面而有热血飞溅，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锁链这才后知后觉地摇晃起来，在一片丁零咣啷声中，袁绍终于看清那道青雷的真面目——是刘备的尾巴——被他的剑钉在地上，血染红了尾尖的青白鬃毛。

    魔龙浑身一抖，足爪在地面刨出数道平行的爪痕，发出一声明显非人的哀嚎，但这嚎叫未达到最高点就被急急咽住了，突兀地扭转成含糊的人话:“袁……初，离——凯、、！”

    袁绍听懂了，但不打算照做。他沿着地上的龙尾，迈步接近刘备背后。越是靠近，那种独特的气味越是浓厚，似乎就连火焰也嗅到了它，火势无端膨胀了一圈，直烤得人唇焦舌燥，连地上的草席也干得发黄起翘。

    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袁绍并非第一次听说这种事。丹药叫人魔化为可怖的妖魔，其心智自然难免受到兽欲影响，大多数人魔化后最主要的冲动是杀人嗜血，但也有小部分表现出强烈的交配欲望，毕竟进食和繁衍是兽类的两大毕生追求。在与董卓军交战的某片战场上，他曾见过几具赤身裸体的男性残尸，下属说，有些女妖会引诱男子媾和，随后杀之以饱腹。

    然而，“龙”也会如此吗？袁绍站在刘备身后，看不见后者的脸，但他回想起刚才此人哪怕服药魔化也要维持最后一丝清明的模样，不由得觉得讽刺。原来刘备表面上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实际上却在暗自发情，甚至散发出来的气息yin靡到血腥味都盖不住。哼。

    龙性本yin。果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