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05 幻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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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醒过来时视线迷蒙,阳光又正好透过花叶缝隙直照在脸上,着实不太舒服。裴元撑起身体,侧腿盘坐起,活动脖颈,才开始环顾自己这一觉睡到了什么地方。 他面前的小案上摆着各色茶点,精巧香炉上牵出一线袅袅青烟。落花铺满了自己所在的这处凉亭。抬头望,小谷中漫着轻柔晨雾。潺潺流水绕着亭外青石,倒映出谷顶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紫藤花。 稍远处皑皑的地褥成海,碧草上莺飞蝶舞。盘坐着的青年置身于斑斓的春色中,似一块顽石,又或是一尊不动金佛。 裴元眨了眨眼,不敢打扰对方修行,又惦记起今日要外出义诊,便自去溪边濯面。倒影中的男子本还有点稀松睡眼,扑了水后眼神逐渐清明起来,而后慢慢压低眉头,板起脸。从前好友笑话他长得面善好欺,裴元无语,而后就一直暗自练习这副威严大夫的架子。 忽然头顶不知何处传来轻笑,裴元心中猛地一跳,举头四处寻望却不见人。余光瞥见水面,只见原本平缓的溪水忽然支离破碎,竟如从四方刺来的剑光! 裴元下意识后跳出去,堪堪避过一滴擦着眼睫过去的水滴,才惊觉这迸溅的水珠中竟暗藏剑影,且每招每式玄妙诡异,似与藏剑君风剑法全然不同。他无暇细看,倚仗着金针护体拉开距离,才注意到这山谷中霎时间已然天地颠倒,枯荣逆转,寒风肃杀之意扑面而来,飘舞的花叶凝在空中,褪青变黄,仿佛凌迟的刀刃要朝裴元逼来。 只听一声宝剑嗡鸣,空中黄叶顿时扭转攻势,逆风向虚空中某处逼去。裴元立知有人助阵破局,便以养心决气劲护住周身,一招龙腾鱼跃追黄叶方向而去。凡是致幻迷神之物总要有所依实体,他这招正是要驱散幻象,让黄叶一击中的。不出意料,身周清明的瞬间,裴元眼前显出一个黑衣男子的身影。 黄叶飞旋而上,裴元却是目露惊愕,这人除了一头白发外,竟与叶英的容貌丝毫无差! 但这人眼中邪气全然与叶英不似。对方被飞叶困住,却仍在裴元的惊讶中露出一抹笑,竟强行挣脱左手就要来捉他!裴元抽身不及,耳边只听连连几声短暂的兵戈交击,他整个人被震飞出去,空中只剩被剑气划破的枯叶飘零。 裴元眼前短暂地一黑。 再睁眼,竟又回到了亭内,身旁小几摆设与之前所见毫无二致,好似他刚从一场梦境醒来。不同的是他席边铺着一点明黄色的衣角,叶英正低头看他:“可有不适?” 裴元立时翻身坐了起来,他扫了眼亭外,小山谷里一派春光和煦,晨雾已经散了。 “呃,叶、大郎,你……无恙?” 裴元仍难辨方才所见是真是幻,面上犹疑不定,叶英唇线紧抿片刻才开口:“……何故有此问?” 莫非刚才真是梦?裴元睁大了眼,睫毛快速闪动稍顷,最终还是自己说服了自己。 “没什么。就……做了个噩梦,”裴元还在想着自己梦得离奇,没注意到叶英微不可察地放松下来。 “剑冢聚四时流转之地气镇压数千剑灵,普通人待得过久,会因剑煞感到压抑气滞。你虽有功体,但昨晚酒醉而睡,我不好吵醒山庄众人,便将你带来。” 裴元摇摇头示意无妨,转头瞥见小几上的糕点。叶英请他道:“昨日侍从送来的吃食。叶某幼时常在这过夜,东西比较齐全。庄中早饭应该快备好了,先生随意用些,可骑我的马回去。叶某还需留在此修习。” 裴元环顾了圈这才一席一案的“齐全”凉亭,蹙眉道:“大清早的,饮食不律对身体妨碍甚大,一道回庄吧。” 叶英却摇头坚持:“先前明教少主一试惊鸿掠影阵,意图窥探我藏剑实力,野心昭然。三弟又受重伤,我必须加快此前修行的进度。” “明教?”裴元想起先前听友人说过的传闻,“听说明教建立二十载便大有倾轧武林之势,背后不乏位高权重之人推波助澜。但藏剑位处江南,又与官商来往密切。难道他们真敢在官家眼皮下对藏剑有所图谋?” 叶英没想到裴元自东海而来,亦对中原态势颇有了解:“早前明教法王破纯阳星野剑阵,教主陆危楼大败少林方丈,诸多举动皆有试探中原门派武学之意。听闻明教圣女叛出,明教却没有受到多少打击,反派他们少主来汲营江南,应是觉得北地霸刀山庄不好突破。” 他又回忆道:“二弟曾与我提过商行里的交锋,明教也不乏得利。若让明教以布教为借口,在这鱼米乡扎下根,官家也难插手。如今江湖无人不在漩涡之内,为求藏剑自保,我本不可懈怠半分。昨晚,却是放纵了。” 尽管知道是叶英律己严苛,但裴元倒茶的动作还是一顿:“你倒勤勉,难道不知废寝忘食,也会事倍功半?若是昨晚小酌实在耽误郎君修行,那裴某送一剂灵丹妙药,保准你功力大增。” 裴元说罢以指沾茶在桌上快速写下方子,所用却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药材。叶英偏头来看,默记在心,却越看脸上越困惑:“叶英不才,先生这方子用的药,似乎去普通医馆就能寻到?” “方子是对症下药,药材普通就没奇效么?”裴大夫的眉毛忽然竖起来了:“我与师父借住藏剑,平日又在扬州城里义诊,你吃出毛病大可来找我!” 裴元起身拂袖就要走,叶英没反应过来怎么惹了大夫,张口却不知如何留。只听裴元强忍笑意道:“我得去给三郎复诊,不多陪了。” 春晖谷中很快又只剩莺语虫鸣。叶英本该最喜这份宁静,然而他柔软的目光在大夫离去后,渐渐变得凌厉。侧眸看去,如瀑紫萝的深处,草木焦枯,石座上一把剑被层层寒铁链锁住,魔煞之气萦绕。 中午同叶晖和顾家派来赠药的人用过膳,不出一个时辰,叶英腹中就饥饿难忍,如果还要登东,怕是撑不到晚膳开饭。心里念着“食饮有节,起居有常”,直到天边晚霞西出,他才得空乘上往扬州的渡船。 找姓裴的义诊大夫没几个人知道,找个长得俊会看病的小郎君,倒是指路的人多。叶英就这么一路寻到扬州城的某处街尾,粗布衣裳的老弱妇孺,衣衫褴褛的乞儿,还有些寻常百姓排成长龙,围了这小小药棚一圈。 裴元正在给个小男孩过针,根本无暇旁顾。大夫动作利落纯熟,在外行医的磨出来的老练被叶英看在眼里。只是问诊的人实在太多,裴元刚将孩子放平在草席上,转头要去紧盯煎药的炉火,嘴里还得劝着其他人明天再来,今天实在看不过来了。 然而愿意放弃者不过寥寥。 叶英这时走到摊子前,所有人的目光顿时一股脑投在他身上,或防备或好奇或惊艳。有眼尖的认出藏剑衣饰,怕不是大户人家有请,这才纷纷离开。 “你怎么来了?”裴元看到他眼神一亮,愣了愣才想起来清晨之事,“你还真去按那方子吃了?” 叶英听他这么说,面上显出两分无措来。 却见裴元难忍窃笑,抬了抬下巴使唤人:“那个砂锅里还有莲子粥。既然来了,正好帮我看着药炉。” 终于等到最后一个病人也喝了汤药离去,裴元才得闲喘了口气,回过头看到喝得干干净净的砂锅和陶碗放在旁边,叶英正有板有眼地扇着风。 裴元忍不住打趣他:“如何?可是饮食规律,固本强身,剑道大成方指日可待?” “味道却与灵隐寺布施的米粥颇为相似。”叶英表情难得有些餍足,竟还真的回想了下那滋味,好整以暇道:“叶某幼时受罚,习惯了衣食之短。这些年由简入奢,却渐忘了一啄一饮皆是他人辛劳。先生此方提点了叶某,贵贱贫富皆作等同之想,实为仁也。” 裴元听他一番道理,又仔细瞧了这个藏剑山庄的郎君,轻笑道:“大郎真是少时多磨砺,才生就一颗慧心。那方子加重了广藿香的量,如今已有莲子相和,已无效了。但记得莫要自己弄出什么伤病来,师父和我可不能长留贵庄。” 叶英怔了下,却听街尾传来喧哗,裴元探头扫了一眼,即知来者不善。便嘱咐他“你看着点火”自己先迎了上去。 “就是这里!刚才他还赶我们走!” 熙攘的人群看到裴元就涌过来,看去竟有不少熟面孔。最打头那个长相油头鼠目的更是裴元的老交情。 “我当是谁,原来是永信堂的杨老板,这回又有什么赐教?假药材的官司吃完了?又没少花银钱吧?”裴元拍掉手上药屑,唇边不深不浅,刚好是叫人牙痒的一点弧度。 那人商贾打扮,说来也小有点名气。他家祖上三代卖药,到他父亲那辈永信堂就已经是城西和城东两头最大的药铺子。到了这杨老板手上更是请了几位坐堂的大夫,包揽了大多扬州人从问诊到抓药的生意。最近更是听说准备盘下一间棺材铺子,想来也是一条龙到位。 只见这杨老板闻言冷笑;“裴大夫还是不改牙尖嘴利,就不知将你害人性命的事情揭到公堂上,还说不说得出话来!” 孙思邈与裴元初来扬州时,裴元四处向医者收集诊方,同时将自己的方子作为交换分享出去,一时颇受这些医馆的追捧。这杨老板也就将裴元请到铺里。直到发现裴元为了贫苦人家,将许多高价方子改成寻常药材,导致药铺的营收直线下降,于是裴元又被赶了出来。幸好这时候师徒俩在盛长风的引荐下到藏剑山庄为叶炜医治,裴元才有了义诊的余力。 “害人性命?”大夫守在自家摊子前长眉倒竖:“休得血口喷人。我在此义诊以来看病的人数足有上百,无一人身患急症。裴某上门问诊过的患者皆服药超过足月,未曾有不适反应。何来害人性命之说!” “裴大夫,话不要太满。别说上百个人的方子你记不记得清,来你这里不是乞儿就是些孤苦无知的老弱妇孺,贪便宜用你野路子来的药材,就是吃死了也拉去紫阳岗埋了,其实你的药出了问题谁又知道!” 杨老板两袖一振,转身问跟他来的人群:“再说了,在座谁吃过裴大夫的药了? 吃好了的?站出来!” “对啊!”一个杂役打扮的中年男人叫道:“倒是给我开药啊!根本连病都没给我看!” “就是,每天都来你这排队这么久!怎么也轮不到我们,病都病死了还要你开药!” 此言一出,顿时不少人应和。裴元感到不可理喻:“你们既然连病都没有看,又凭什么说我害人了?” “病都给你拖成重病了,你还不害人? 啊?” “我们排几天的队,就应该让我们先看啊!你每次都给这些臭叫花子,啊,还有那个死小鬼插老子的队!我呸!” 中年男子遥遥指着还未走远的那对母子背影叫骂。可怜那小母亲本是忧心大夫才徘徊未去,此刻吓得赶忙抱了孩子跑开。 裴元到底年少,见此情景一股气涌上心头,急道:“你不过是睡觉落枕!你,风寒!叫你喝点板蓝根非和我掰扯半天!有人比你们更需要医生,他们不该先看?我义诊本就是为了救治贫苦百姓,你们一个个都不是饥寒交迫的,更不是重病急症,为何不寻其他大夫!” “这叫什么话!我们就不穷苦,我们不也是老百姓吗?啊?我们大家不是生病才来找你的吗!” “对啊,你还没把过脉就说吃什么药,根本就是想赶人吧?!” “哎,哎,大家稍安勿躁,裴大夫说得也有理。他本就是来义诊的博个好名头,如果谁的病他都给看,大家又哪里知道扬州有个裴神医啊,对不对?” 杨老板捋须,眼中闪过狠厉笑意:“要我说,最重要的还是先弄清楚我们冯兄弟先慈的事!” “先慈,冯家婆婆怎么了?”裴元愣住了,转头盯住人群中一个中年汉子:“我明明上月还特地去探过,你是不是又不给她吃药?!” 方才只是躲在人群中帮腔的这人顿时跳起来:“你别血口喷人!那可是我自己阿娘!我一直去城西的药铺抓的药,就是上月你非说人家缺了一味,要换了从你这拿的药。要不是吃了你的药,我阿娘才不会这么早就,呜呜……” 这老大不小的脸上褶子层层叠起,不知道是泪是汗还是油混一块儿,还真给他胡乱抹出几分悲戚出来。 裴元眉头一紧,手也不由握上了腰间打xue笔,却强忍着怒气:“你母亲罹症已久,但只要按时服药绝不会到性命之危的程度。我给你开了方子,直到上月我去复诊,才发现她的病症恶化严重,之前方子竟是一次没吃过!” “我们哪来的钱买药!我天天出去找活计,哪能守在家里,定是你这趁我不在,下药害了我阿娘!” 裴元闻言,却是想到上月情景,气到眼睛有些发红:“冯老六!你那点钱却给你拿去赌了,谁不知道?我那日去抓了药给她熬好喂下。你当时也在场,她喝下去后好转多少你也看到了!到底是该问我用药有错,还是你在我走之后又做了什么!” 这浪荡子脸上闪过惊慌,又极快地指着裴元扯大了嗓门:“我看什么?我看什么?!大家都知道我和阿娘相依为命,我看到就是你去抓的药,就是你这个恶医!定是你后来又去害了我娘!” “我这段时日与师父都在藏剑山庄,哪里去得你家!” “砸他!” 裴元刚辩解半句,对面喊着就从不知哪儿摸出个鸡蛋砸了过来。裴元距离太近反应不及,青衫顿时染污。顿时杨老板带来的这帮人竟纷纷效仿,一时烂叶与菜梗齐飞。 裴元待要后退,忽然面前有只宽大的袍袖替他挡住了,气劲一收一放之间又将秽物全扫到了地上。 “阁下未免强词夺理。” 欣长背影拦在他前面,叶英面容整肃:“叶某可以作证。裴先生师从药王孙思邈前辈,这几日客居藏剑山庄为舍弟看诊。孙药王德高望重,门下高徒医德品行藏剑自然深信,断不会做出害人之举。” “藏剑弟子?”杨老板倒竖的鼠眼忽然睁大了些,又注意到叶英的衣饰:“不对,你是叶家的?叶三郎身体不适,二郎刚托人寻了不少珍贵药材。你又是谁?” “藏剑,叶英。”叶英拂袖,登时迫人剑气将方圆三尺扫得一干二净。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杨老板也被这气势吓出个激灵,怪叫道:“你、你,叶家大郎?我跟你说,现在是这个恶医的病人喊冤上门,你们藏剑也是远近皆知的儒侠世家,要落个包庇杀人凶手的名声可不好听!” 他说着重重拍了把那中年汉子的背,后者几乎是立刻痛叫:“就是!这可是人命关天!” 裴元恨声讽道: “你也配说人命关天? 好,那我们就到公堂上去见,将冯婆婆这些天吃的药渣拿来对过!看看到底是怎样的毒药,和我的方子是不是相同!” “我、我都烧了!那药渣谁还留着干什么!” “你说我害你娘亲,却不把毒药留下作为证据? 杨老板,你们要污蔑我未免也太随便,莫非根本不把王法放在眼里!” “你、你、你们,大家评评理啊!到公堂上我也是清白的!”杨老板尖锐的嗓子一扯开,他带来的人纷纷附和。聚拢围观的人群中,竟也有一两个不明事理的跟着起哄。 “裴某可是记得月前城南,刘大娘家的药也是永信堂给抓的,其中有两味根本相冲相克!杨老板,要不我们都找人来对对?你的账簿上怕不止卖假药这一条。” “裴元!我看你这张嘴今天是不想要了——” 杨老板左右就等这声高呼,几个彪形大汉身形欲动,只见叶英脚下轻挪,那些人前方半步的地面竟齐齐凹陷下去一块。 叶英沉声道:“杨老板,口舌之争不过茶余笑谈。若动了拳脚,恐怕徒增笑尔。” 那杨老板忙倒退了两步,狠狠盯了叶英半晌,道:“叶家大郎,莫怪鄙人说句不中听的。叶家每年的药材买卖还是从我们这拿的货,您不理外务,不知游方野医害人!不信去问问老庄主或者二郎,叶氏商行和我们医行才该是亲如一家!” 叶英听了这话脸上看不出喜怒,也不知争辩。裴元被他护在身后,倒叫对面更气壮几分: “这姓裴的就是个赤脚大夫!什么药王?孙思邈当年被武氏逐出中原,百姓们还不是靠的我们这些大夫?!回来就到处讨方子编医书,我们告诉他已经是给足了面子!还派这个毛头小子来扰乱行情!要都他按这么开方子,我们医馆的大夫,还有采药人怎么讨生活?!还将我们的方子都偷学了去,我们倒是学不来他们师徒会攀权附势!” “你住口!师父编写医书是造福苍生,我们又不据为己有!”裴元忍不住已上前一步,判官笔直指,却未出手。杨老板忙不迭手里推着那个想缩到一旁的冯老六,却自己脚底抹油,一边不忘叫嚣: “来啊!来啊!也给你治个寻衅斗殴的罪!” 他带来那群人乌蝇也似,散得倒比他还快。不多时,街道铺上了一层金红,来往人群很快散了。只剩裴元紧咬下唇,手攥着笔,眼中还有未消的愤恨。 叶英缓缓走到他面前,张口欲言,却又无可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