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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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煜躲了皇帝十几天,对外说感染了风寒病体沉疴,后宫众人来看望也都推拒,闭门不出让所有人都不知道发生什么了。就连皇帝亲自来也被挡在门外,虽然这宫里只要皇帝想去的地方就无有不到的,但他到底因为心有愧疚,只是站在门口半晌才黯然离去。 虽说是小月子,但其实温煜并没有十分在意,她月份不大,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半月,孩子甚至还没成型,只是这几日心里一直惴惴不安郁郁寡欢,有什么念头在撕扯她,让人痛苦和无所适从。 盼兮这几日也不敢拿琐事烦她,只不过今日兹事体大,怎么也得来回禀一声,走过长长的回廊,看着温煜披散长发坐在那里愣神,心里更是止不住的心疼,盼兮加快脚步悄无声息的走过来半跪在人面前,“主子,还是要保重自己的身子呀……”仲秋凉风肆意,只着一层衬裙的公主看起来更显单薄,温煜不以为意的把自己的护卫拉起来,“这么着急跑过来,发生什么事了?”给人冰凉的手指包裹在掌心捂着开口道,“今日陛下在朝堂上以北齐暗杀宰相二公子林拱为题,对齐国发起了国战。”一字一顿的慢慢说着,又抬头观察公主的神色。 公主倒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呆愣的看着远方的日晕,这些日子皇帝只来过几次,后来听说出了什么事体,那时她没心思思考这些,“是吗?倒真是件大事……”温煜豁然起身,转身回了书房,赤足踏在软垫上把束之高阁的一个长方锦盒拿下来,随意的用袖子扫落灰尘,小心翼翼的掀开盖子,里面赫然躺着一把名剑。 这是当年她习武时庆帝所送,寒铁铸成,剑鞘上嵌着一颗蓝宝石。慢慢摩挲过剑柄直至依旧锋利的剑身,手指不留神便被化了个伤口,鲜血滴落,顺着顶端滑下去,让盒子都留下了血迹。温煜并未理会,只是把剑拿起来挂在了一边的置物架上。然后唤来侍女为自己梳妆。 久未出宫的公主着品级盛装去了上阳宫,一路上引得无数侍女侍卫竞相侧目,大家都摸不着头脑的悄悄窥伺着,心里有万般猜测。温煜亦步亦趋每个脚印都踩得沉稳铿锵,腰背挺直昂首挺胸的傲视一切,这是一股气,支撑着她走在漫长青砖而不回还的勇气。 候公公本来是引导着相爷和范闲出宫,直直的与温煜撞了个面对面,温煜并未与宰相见礼,而是撩开披风直直的跪在了上阳宫门前。范闲惊得连忙避开,带着探究的意味看过去,只是公主的眼神一丝一毫都没有偏斜,只是盯着上阳宫的大门。林若甫看到这般架势赶忙与候公公请辞,拉着还想一探究竟的范闲就离开了,候公公看着他们走远才紧走过来弯着腰向温煜请安,“诶呦我的公主哟……您这是为哪般……” 温煜深吸一口气没给面前的太监一个多余的眼神,看着紧闭的宫门轻声说道,“请父皇严惩李云睿,不然儿臣就长跪不起。”这话很轻,但传到老太监的耳朵里重如千斤,他腿软哆嗦的想劝什么又被公主打断了,“公公只管传话就是,父皇想必不会殃及无辜,本宫也不会进去,只在上阳宫门口跪着,静候父皇圣旨。” 那边庆帝还在跟陈萍萍说话,转眼就看到擦着汗跑进来的候公公,开口要训斥,这老奴才到先跪在地上把外面的事一五一十的禀报来,庆帝倏地起身,指着老太监就要开口骂,又顾念到陈萍萍在一边,甩了云袖在空旷的宫室里踱步,而陈萍萍很有眼色的告退,只略过门口的时候瞥了一眼依然跪的笔挺的女孩儿,心里有了些计较。 温煜知道皇帝不会见她,她这样兴师动众的四处宣扬就是把两人都逼上绝路,一会儿宫中就会传遍这事,虽然都不明真相,但只要有一丝风言风语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庆帝也明白这一点,他很气愤,气愤过后却满腔的悲凉与无奈,甚至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对女孩儿的怜惜,她想要的自己何尝不知道是什么呢…… 一个在屋内天人交战,另一个跪在青石板上伤心欲绝,温煜拿捏得刚刚好,不到一个时辰,在秋天的烈日正当头时晕倒在地,第一个冲出来的就是皇帝本人。 “你想要的,朕给你就是。”只是温煜悠悠转醒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上阳宫内只有他们两个人,但满宫室的药味让她知道刚才都什么人来过,“别用自己逼我,”皇帝没有用朕这样的字眼,宽大的怀抱紧紧给人包裹起来,刚才那一瞬间看到她惨白的脸色他终于明白,若今日她死在自己眼前,虽然不能直接随她而去,但也会生生要了自己半条命。 男人温热宽大的掌心覆上人脸颊,事到如今还能如何逃避呢,在他心中之前其实从未有儿女,作为人君,他将这天下做棋盘,皇子做棋子,每一次的布局都是为了心中的大业,曾经那短暂的悸动很快就被扼杀,从此他封心锁爱不愿再将自己敞开,权利会麻痹人的神经,逐渐他再也想不起什么叫亲情和爱情。直到这短短几个月与温煜发生的一切,那种鲜活的冲动又回来了,他会被这个女孩儿牵动神经,感受到了书中所写的天人合一,皇权不再是唯一的追求,天下还有更有趣的事情在等着被发现。 抱着娇小的女孩儿,感受着她的体温,庆帝突然发现自己追求的一切都不过如此,君临天下如何,掌握生杀又如何,他向来是孤家寡人,也习惯了做这个寡人,那把龙椅何尝不是囚笼,建起一座无形的高墙挡住他与别人的距离,儿时的玩伴,生死之交的密友,因为一个位置而变成君臣,该是这样的吗?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等昏迷中的女孩儿醒的是时候庆帝仔细的回想起自己的前半生,这短短四十年的光阴让他得到什么又失去什么?他自以为看透人生,实际上没人能万岁,皇陵早就建成,想想自己以后要孤单的躺在那诺大的地宫里,一副棺椁就可以承载一生荣辱,有何意趣?有何意趣!他突然就盼着小孩儿醒来,盼着她听到自己亲口承认爱意。 温煜只看着男人的眼睛,抿着的嘴唇终于微张,两行泪珠滑落,依然虚弱的身体用尽力气的去回抱,泪水汩汩留下,压抑了无数天的悲伤终于可以倾泻,女孩儿搂着他的脖颈,悲戚的抽噎,只是哭腔就可以宣泄所有压抑的情感,他们之间再无阻隔了。 国战中的庆国可谓节节胜利,不到三月便传来捷报,眼见要入冬,皇帝下令驻扎在边境线上,可攻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范闲进宫见各位娘娘那日,温煜赖在皇帝怀里犯困,一边陪他批阅无数奏折,听到宫人来汇报范闲的进程,庆帝没抬头只挥挥手,等到所有人都退下才抱着温煜开口,“你这些日子寻个由头跟范闲见一面,”梳理着女孩儿的乌发,男人低头在人眉心印上一个吻,“这些账本拿给他,别提朕,只说是你调查来的。”公主好奇的拿了一本来看,上面细细的记载着内库这些年的大小事宜,翻到最后是一张名单,“这是什么?我记得这几个是李云睿的手下?”好奇的抬头看向依然目不斜视专心批奏折的男人,“答应你要严惩李云睿,但是又不能弄脏了我的小公主,所以不如借刀杀人,”庆帝终于搁下笔与人对视,“也不算借刀杀人,毕竟范闲也与她有仇,你在他身后推波助澜就是,朕给你想要的,让她滚出皇宫。”温煜心里倒是已经把这事搁置,现在听到男人又提起,心里一阵悸动,嘴唇贴上人下巴舔吻,“父皇对我如此好,该拿什么报答你呢?” 温煜还想着该找什么不引人注目的借口与范闲见一面,结果那人就自己送上门来了。 看着源源不断从祈年殿送来的范闲的诗作,温煜几乎是捂着嘴才能不让自己笑出声,她真的是谢谢中华五千年的诗词曲赋源远流长,不然之后自己再装多情给皇帝写诗该用什么,早知道就得与他串串供,别把所有诗词全用了啊。 皇帝今晚没来昭纯宫,起先温煜还诧异,只是盼兮来回禀宫里出现两个刺客才反应过来男人这是故意的……急忙的换了身便装,她的宫室在西北角,若范闲从这里出宫必然经过,燕小乙想必也早早就盯在了城墙上。温煜装作不经意的摸上耳朵,惊叫一声,然后领着盼兮和一众宫人大张旗鼓的出了自己的宫室,只嘱咐了盼兮留意四周,果然没多时就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闪过,然后就对上范闲的眼神。 范闲心里一惊正要出手,结果就看到温煜瞪大眼睛冲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带着一批宫人走到他藏身的地方装模作样的找起来,“你跟着我,”低声说了一句才不动声色的引导着人往自己宫里走,留下自己的宫人在外面。 燕小乙的声音已经响起,温煜知道若是他硬闯自己的宫人也是拦不住的,指着自己的寝殿就给范闲推进去,“你别出声,我去应付他。”外面推推搡搡的一阵喧哗后复又平静下来,想必燕小乙也不敢硬闯公主寝宫,温煜只让盼兮带着侍女都去睡了才回到自己的寝殿。 “刚才,多谢了……”范闲摘掉面罩向人抱拳,若不是温煜突然出现还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人拿下,“只是……”只是温煜出现的太过恰好,难免让人多心。 “刚才梳妆准备睡下的时候发现一只耳环不见了,”大方的向他展示自己空荡荡的一只耳朵,“这是父皇送我的礼物,不知道是不是晚上同宫人在外面玩闹的时候丢了,所以着急去找,”这个理由非常合理,范闲点头接受了。“你这是什么路数啊?”故作惊讶的打量着男人这一身夜行衣,“刚在祈年殿大出风头就夜闯皇宫?跟哪个娘娘宫女幽会不成?” 范闲嗫嚅着不知道要不要说真话,但因为那种对温煜天然的亲近让他透露了一些刚才在广信宫听到的话语,虽然没明说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李云睿出卖言冰云?你对李云睿这么好奇干什么?”温煜抱臂把这当笑话听着,坐在一边的藤椅上。“因为她要杀我,还害死了滕子京。” “她要杀你?”公主停下摇晃的身影,看着面前的男人不似说笑,“我以为会是太子或者二哥……”摩挲着手腕的玉镯,“竟然也是她吗?” “什么叫也是?”范闲很惊讶的抓住了关键词,皱着眉看过去……温煜拿捏着自己的表情,做出一副不愿提及往事的欲言又止的样子,许久之后才轻轻叹气道,“看来我们的仇人是一样的。”一个苦笑带着杀意展露在男人面前,“不如联手?” “什么?” 温煜把准备好的东西从檀木盒里拿出来,那是一块小小的牌位……上书昭华公主温煜之子。 “她杀了我的孩子。”手指摩挲着烫金的文字,镌刻的苍劲有力的字迹是皇帝亲笔,“你说,这是多大的仇?” 现在的感情都是自然流露,温煜确实又沉浸在了巨大的悲伤之中,“能让你心甘情愿的怀孕,想必是极其心爱之人。”范闲适时地按住她的肩膀,轻轻拍了一下,“所以那日你跪请皇上?”“对,是求陛下替我严惩她,但我又不能对陛下说出真相……” 温煜在天亮的时候把范闲送出宫墙,换了一身昭纯宫小太监的服饰,临走时才把准备多时的账本交给他,“这算与你合作的诚意,内库财权终究是你的,早日拔除这些眼线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