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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云鬼故事】西去雁门四十里

    

    【薛坚】西去雁门关四里

    薛直提及 苍云鬼故事

    1、

    苍云军守着两座雁门关。

    “西去雁门关四里,非我玄甲将士速速回头”

    上元元年玄甲破阵营统领薛礼公仁贵立碑于此。

    这是少侠历经千幸万苦爬上城墙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石碑。

    苍云将士七手八脚把他拉上城墙,然后又上来两队人把少侠和把他拉上来的值守卫兵分别用盾牌围了起来。

    他们互相报着私下里的暗号确认对方的身份,不约而同将陌刀对准了城墙上唯一一个外人。

    少侠是唯一一个全须全尾从西侧长城活着爬上来的人,消息层层叠叠报给了李无衣申屠远王不空风夜北燕忘情,最后少侠被晕乎乎的做了个全身检查,还被问了一大堆诸如早上吃的什么天是不是蓝的太阳月亮是什么样子等等问题,最后薛直亲自在他面前来询问他是怎么倒霉催的掉到了——另一边,或者说另一个雁门关。

    当时是大白天,营帐里烧着很旺的炭火,太阳很大,连道旁积雪都有些许融化的迹象。

    而薛直的话却让少侠感觉像是冬日最冷的时候被浇上冷水,后知后觉的恐惧弥漫上来,以至于他回忆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恶意时都会觉得茫然。

    那些故事就像是说书人从不得志的书生那里花几个铜板买来,用以填补故事空缺的劣质传奇,光是听名字就能让人感到荒谬,被拿到任何一个大庭广众的地方谈起都会被人耻笑。

    但是故事背后隐藏着的一个个名字却真实到了可怕的地步,就像是脚下坚实的土地突然一瞬间融化,让你一瞬间跌落至无光的深海,挣扎时四周的黑暗再次凝实,等待下一个人再次被这块拒绝着所有人踏足的土地所诱惑。

    苍云军在成立之初就在面对这种情况,或者说这支以重装步兵为主的驻边军队一直以来就在试图对抗着除了蛮族以外更可怕的东西。

    长城实在太长了,当你站在其中一座烽火台上之后你就会有这种感觉,永远望不到头的长城不知通往何处,而士兵们推倒那些由燕昭王修建的古旧废墟取来石材时能发现石砖上刻着无数替死鬼的名字,其中一些人到现在仍未出生。

    这段路上曾经有无数个苍云巡逻士兵失踪,也有无数巡逻队伍在巡防时与其他队伍擦肩而过,事后却被告知当时只有他们一队人呆在城墙上;一支六人小队在巡逻之后变成了九个人,当他们有说有笑地回到营房被战友问及其他三人来历时却一无所知,事后无论如何调查都无法找出那三个人的身份和多出来的玄甲和刀盾。

    一个女子在得知被征发修筑长城的丈夫死讯后走进了当时未完工的墙体深处,至今还在其中徘徊;每年苍云的记录中总有一批精锐弟子在经历复杂到无法追溯的调动后从档案中凭空消失在一个即使对雁门关来说也太过偏远的哨所。

    据说薛仁贵在雁门县修筑了两座雁门关,一座在此地,一座在另一个世界,就像是水中的倒影,与现实两不相干。

    巡逻队伍在屡次遇到来历不明的其他队伍后自发编造了一套辨别来人的口令,坚持对那些凭空出现的同袍们熟视无睹,口令内容随机,基本上直到换班前一刻才会知道今天的口令的详细内容。

    “而你从倒影里完好的爬了出来。”薛直说,他领着少侠走在长城上,面色如常地回答了对面巡逻队伍“今天统领早训骂了几个人,罚申阳跑了几圈”这样的问题,又回头向少侠解释着几乎匪夷所思的现实,其中一些问题连燕忘情都不曾知晓。

    少侠当时还年轻的过分,十分惴惴不安地跟着薛直来到了西侧长城,薛礼公所立的碑前,现在少侠才发现这地方其实除了石碑之外和其他供值守士兵休息的卫所无异,士兵们在那一夜被匆忙调走,还留着很多生活的痕迹。

    自己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一夜之间被颠覆了整个世界观和认知的少侠不安地想,薛直的态度过于温和,简直就是活脱脱的杀人灭口之相,谁知道他是不是想把自己这个怎么看怎么可疑的人物从长城上扔下去,要么摔死,要么扔回另一边…他死也不愿意回想的,不属于生人和亡者的另一边。

    薛直没有在意少侠这些连遗言都想好了的小脑筋,他附身从熄灭已久的火堆中捞出一把灰,抬手抹在了石碑的背面。

    “这块石碑的石料是在秦长城地基中选取的。”薛直说,伸手十分仔细地将草木灰抹均,“薛礼公将石料打磨后重新刻字立在这里,但是还有些痕迹可以看清楚。”

    少侠低头附身看向打磨风化后被抹上一把草木灰的碑身,上面充满着没有意义的划痕,唯一可以辨认的是两个小篆,端正严肃,依然带着些沁入石材本身的暗红。

    “薛直”

    少侠睁大了眼睛。

    之后雁门关之役来的如此顺理成章,宿命将无数个人投入熔炉,精准地将生命放上天平,衡量着最后的成品。

    那一天雁门关刮起了少见的大风和扬雪,原本可以眺望到西侧长城的雁门关关城连城外一射之地的地面都看上去无比模糊,大风带来了血腥气和俩一种令人厌恶的味道,城内马匹纷纷躁动起来,马夫们不得不用鱼腥草制成的药丸堵住马匹的鼻孔才能让这些牲畜安静下来。

    第二天的清晨,风雪终于离去,出城探查的士兵找到了城外七窍流血奄奄一息的少侠,薛直战死,尸身不明。

    “薛直失踪了。”少侠说。

    “门还没关上,我得回去。”

    这是他彻底晕倒前说的第二句话。

    2

    在雁门关之战后少侠每年冬天都会在大雪封路前来到这里,而苍云的高层也默许少侠作为一个额外成员在军中行走。

    薛坚一直觉得少侠有时会有些神神叨叨的,连带着少侠在漫长冬夜里消磨时光而讲的故事都似乎不太适合给薛坚这么大的孩子听:蟾蜓,大赟,荒佛和摩奴…藏剑山庄从西湖底部打捞出来的铜片、湖底的大宅、蜀中的巨竹,以及众多孤本手稿和某个纯阳道长的手记,其中一些似乎和前几年苍云军的大规模调动有关。少侠也是那次行动的编外成员,事后有人悄悄告诉薛坚,在行动中燕帅为了不明原因失踪的短短数日内少侠拿起了燕帅的令旗,那模样有点像是薛直。

    回想起来那段日子就和梦一样,那些诡异荒诞、没头没尾的故事和经历:少侠带着薛坚在风雪中跋涉几日寻找前隋的遗迹,据说那是一口向上打通的井,从中汲取的清水被封存在瓦罐中自前隋保存至今,然后又被他们一把火烧干烧毁;辗转追寻在古关隘的废墟中那些坍塌的废弃长城,记录那些被困在其中至今仍在徘徊的名字。

    最后一年,薛坚长得很快,最小号的玄甲已经有点装不下他了,少侠风尘仆仆的来到了雁门关,倒是没有带着那些依旧荒谬的故事。

    他的目的明确,再次和薛坚收拾好简单的行装,目标是雁门关以东的一处古战场。

    那里曾是汉朝以来边境漫长的前线之一,犬戎、匈奴、突厥在这里和无数支汉人的军队厮杀过,如今已经荒弃百年,连边境食腐的凶兽都不愿踏足这片土地。无数锈蚀的兵刃埋在浅浅的冻土之下,枯骨在甲胄中日复一日地腐朽,踩上去磕在薛坚的靴子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少侠则比薛坚从容的多,他身法轻巧,经验也老道,在一片冰天雪地中寻到了一块看起来不那么危险的空地。

    拨开冻土层,能看到一只形状奇特的巨大瓦瓮被埋在土中,薛坚认识这个东西,大腹小口,斥候们躲在其中,能听到数里之外的马蹄声。

    洞口黑黢黢的,用火把试了试也望不到底,就好像里面联通着另一个世界,无来由地提醒着薛坚那些流传在苍云军中的古怪故事和神秘传闻。

    此地根本不会有人出现,而少侠还是照常叫薛坚望风,自己在露出地面的瓮口部分敲了敲,毫不犹豫的翻身跳了进去。

    里面极黑,高度勉强容纳下少侠蹲在里面,抬头只能看到洞口一圈白晃晃的,比起雁门关的刺骨寒风,这里面狭小幽闭的空间几乎算是十分闷热。

    没事的。

    少侠默默告诉自己,伸手摸上冰冷潮湿的内壁。

    闭眼的时候心跳会加快,然后忍不住想睁开眼仔细查探周围,但是你知道身边依然是一片黑暗,安静到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之后那些土壤之下的声响就会被注意到。

    如果足够耐心,就能听到地下那些额外的,不该出现的声音。

    只有感觉敏锐的人才能分辨出那些被掩饰过的呢喃和低语,也只有心性坚定的人才能识别出那些语句的含义。

    少侠自认为哪个都不占,在雁门关之役后他不知尝试了多少次才堪堪能触摸到那些未知之物的些许倒影,这种迟钝或许曾经救了他一命,但是也让他在这之后的反复求证格外艰难。

    那些声音带着不同的口音,用着不同的语言,反复向唯一的生者诉说着同一句话。外侧土层中被埋葬的那些枯骨抓挠着脆弱的瓮壁,他们嫉恨着每一个能够离开这片无主之地回到家乡的生人——他们在说:

    ——“人拯救人。”

    少侠喃喃地说。

    那些隐元会整理出的口供中遗留了这段不知所谓的故事,他在隐元会废弃的据点中反复查证了一个多月才破译出这些语焉不详的口供记录,而他花费了半年时间只不过是在这些故纸堆中企图扩大一个微弱的希望。

    薛坚被爬出来的少侠吓了一跳,他来不及出口询问就被少侠扛起来扔上马,不由分说地带着他狂奔十几里,直到遥远的看见边境人烟后才勒住马喘息。

    那片荒芜的古战场被他们甩在了后面,连带着那些注定消融的亡者的低语。薛坚茫然地抬头看向少侠,他的眼睛明亮的可怕,像是终于找了黑暗中的一点毫光。

    “我要走了。”他们回到雁门关时少侠这么说,他和薛坚郑重地击掌立誓:“我会回来的。”

    少侠一去就隔了好多年,战乱突如其来,双方的书信都石沉大海,薛坚向每一个路过雁门关的商人询问少侠的名字:刺杀安禄山、守卫太原……可惜薛坚没有少侠那见微知著的本事,无论如何也拼凑不出他的行迹。

    而时间总比他想的要快一些,薛坚就和雁门关外游荡的豹子一样长得很快,往日的孩子逐渐张开长大,他不再像儿时那样站在关口等待少侠或者另一个不会再出现的人出现,即使他还是会时不时想起他,想起那些冬夜夹在篝火上的野兔,那些神秘诡异的故事。

    但是薛坚从没想到他们再次相见时会是这种场景。

    他当时已经有半个月全靠换岗间隔中的小憩活着了,边关战事吃紧,少侠越过战线将一支鸣镝箭射到他耳边带来援军消息,一如既往的神兵天降,似曾相识的狼狈不堪。

    他们只是在营地门口匆匆见了一面,宋森雪拦了他一把,薛坚只听到风夜北和少侠在主帐里争论着什么。

    “让薛坚进来吧。”燕忘情在帐子里说道。

    在薛坚的印象中少侠永远是一副温和的好脾气,鲜少有这幅与他人对峙时的样子。他想起来同袍们在篝火边小声地说起雁门县的离奇往事,他们说那时的少侠有点像是薛直。

    “人手不够,我知道。”少侠开口,“我一个人去。”他语气里有种让人心惊的决绝,“门还开着,我必须去。”

    什么门?薛坚心里的疑惑徘徊着: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他怎么…什么也不知道?

    “薛坚呢?”燕忘情难得流露出一些犹豫:“如果让薛坚跟着你……”

    “不行。”少侠道,“薛坚不行,他得留在这里。”

    薛坚莫名其妙地觉得有些委屈,几乎脱口而出的疑问又被他生生吞了回去。

    “薛坚去西侧长城。”风夜北道,目光却是看向少侠:“让薛坚接应你,如何?”

    他们的目光相接,少侠略一点头,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就这样吧。”

    薛坚没带上他的不停队,而是被燕忘情指派了另外一支很是面生的精锐老兵。一切都不是很合常理,而少侠似乎觉得没必要和他解释,只是走在靠外的长城一侧,脱了手套在墙砖上摸索着。

    西侧长城地势陡峭,连敌人的风筝都飞不过来,远离另一侧雁门关的战事,竟然还有几分天地俱寂的感觉。耳畔全是风声和身上的玄甲在行走时发出的细微磕碰声。

    “你还记不记得我给你讲过的故事?”少侠突然开口,他专注的侧头观察着什么,语气听起来似乎只是单纯地在巡逻中的闲聊,“其实都是薛统领讲给我的。”

    这句话听起来没头没尾的,薛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少侠抬手打断了。

    他们兜兜转转又回到这块碑前。

    “西去雁门关四里,非我玄甲将士速速回头”

    “上元元年玄甲破阵营统领薛礼公仁贵立碑于此。”

    少侠越过石碑往下望去,那是一片亘古以来的深渊。

    3

    薛坚点燃烽火的那一刻,雁门关的狂风卷起的积雪遮天蔽日。

    那些陌生的面容与他擦肩而过,他所熟悉的雁门关从倒影中浮现,跨过生死和两百年的光阴与他遥遥相对。

    他们是同袍。

    他所见到的将领的身影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薛坚想了一会才明白那大概是薛仁贵。他只在书上看到过这位祖先的名字与事迹,无端中薛坚觉得应该也是个和薛直一样的人。

    这里是雁门关,是他们世代相守的地方。

    那一瞬间喊杀声忽然变得遥远,雁塔顶端的烽火时隔多年再次燃起,破开漫天的扬沙雪尘,将士们的呐喊穿过水面同时震动着薛坚的耳膜。

    “苍天苍云!玄甲玄兵!”

    那些巡逻时突兀出现的陌生士兵来源于此,而此刻他们都是苍云的弟子。有些老兵会从那些面孔中发现自己早就失踪或者阵亡的旧识,即使现在所有人都无暇关注这些。

    薛坚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少侠执着于把那些奇诡的故事讲给自己听。

    他和薛直注定不能像寻常的父子一样传承那些秘密,薛直没有那么多时间。所以才有了那些故事——薛直和少侠一起把那些不能为旁人知晓的秘密藏在雪夜的故事里,期望着有一天所有人都不在时薛坚依然能洞悉这一切。

    当倒影和现实再次分开时,薛坚在西侧长城的石碑前看到了少侠和另一个他这辈子都未曾想过还能见面的人。

    他们都很狼狈地靠在那块石碑上,衣甲破烂地像是十几年没换过,身上大量的血污几乎把他们两个人糊在一起,少侠半昏半醒地,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剑,被薛直揽着腰以免他直接躺到地上去。

    薛直似乎还是薛坚印象里的样子,对他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就好像从未离开,几乎让薛坚想落下泪来。

    “你长大了,阿坚。”他轻声说,眉眼间是薛坚所熟悉的浅淡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