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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二章 祖师堂牌,头顶月光

    (章节末尾一句,借自纵横圈子里的一位读者评论,写得真好。)

    老天君与钟魁离开后,一夜再无事。

    眼皮子打架的裴钱给陈平安抱上了窗台,让她回去睡觉。

    陈平安独自留在院中,没有走桩也没有练剑,坐在石桌旁想着今后的谋划。

    偶有失神,抬头望向夜幕,听钟魁先前说过,儒家文庙陪祀圣人中,除了一些去开疆拓土,寻觅新的洞天福地,其余圣人会有很多坐镇这座浩然天下大洲、湖海的天上,俯瞰人间,在他们眼中,人间大修士,无论山上山下,就像凡夫俗子看着那些夏夜飘荡的萤火虫,亮光的强弱,就看那些陆地神仙们的境界高低。所以太平山一战,与白猿放开手脚倾力厮杀,再无遮掩气象,在桐叶洲上方的圣人视野中,就像蓦然炸开的两团光芒,故而引得圣人落下,防止神通广大的大修士是那无理取闹,或是私愤斗法,一旦毫无顾忌,打碎山河,苍生苦也。

    更多时候,陈平安就在闭目养神,心中默诵碧游府玉简上的仙家口诀。

    读书百遍其义自见,世间万法不离其宗。

    拂晓时分,陈平安睁开眼睛,听到了院外老将军姚镇的脚步声,停在院门口,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敲门。

    陈平安起身去打开院门,姚镇笑道:“不愧是武道宗师,能够听步辨人。”

    陈平安问道:“去驿馆那座园林走走,散散心?”

    姚镇与陈平安并肩而行,缓缓道:“昨天白天之所以没有跟随你们,去游览那位上古仙人骑鹤飞升的地方,是我得到了消息,蜃景城密使要来驿馆,就只好等着。一直等到了晚上二更,才等到了那位贵,你猜是谁?”

    既然问他陈平安,就绝对不会是跟自己没有关系的蜃景城人物,陈平安灵光一闪,答道:“申国公高适真。”

    姚镇伸出大拇指,点头道:“正是这位国公爷。”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既然会让申国公担任密使,赶在姚家队伍进入蜃景城前,来骑鹤城传达旨意,说明在皇帝陛下心目中,申国公的分量,是要重于未来的兵部尚书姚镇,至于申国公离开京城之前,刘氏皇帝有无耳提面命,捣浆糊,陈平安并未见过刘氏皇帝,揣测不出。所以申国公秘密进入骑鹤城驿馆,对于老将军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的下马威。

    京城居不大易。

    哪怕你是姚镇也一样,照样是个边陲外人。

    藕花福地那趟岁月悠悠的“远游”,陪着东海老道人一起观道,陈平安受益匪浅,可能直到离开藕花福地那一刻,这么个泥瓶巷的泥腿子,才将裤管上最后一点泥土抖落。

    姚镇缓缓道:“大泉王朝,外姓郡王国公,总计十人,刘氏开国两百年,起起伏伏,就只剩下申国公府这么一棵独苗了。老申国公爷口碑极好,为人公道,两次冒着被摘掉国公府匾额的风险,分别保下了一拨清流臣子和一位边陲武将,所以庙堂上,无论文武,都念这两份申国公府的香火情,现任国公爷高适真,韬光养晦,不太爱出风头,不过年少时就与当时的那座潜邸来往密切,回头来看,这位国公爷也不简单。所以高树毅才有本事在蜃景城横着走……”

    陈平安突然插话道:“高树毅横行跋扈,惹恼各方权贵,未必不是国公府自污名声的手段。两代国公爷,各凭本事,占尽了朝臣想都不敢想的好处,如果高树毅再不做点什么,国公府的下场,说不定就是先前姚家边军的境遇了。”

    姚镇脸色古怪,再次朝陈平安伸出大拇指,“与我那孙女近之的言论,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姚镇拍了拍陈平安的肩头,“不过呢,这番论调,是咱们近之在十四岁时候说的。”

    陈平安心中好笑,你姚老将军跟自己较这劲做什么,嘴上还是附和道:“近之姑娘兰心蕙质,显学杂学皆精,我自然是远远比不上的。”

    姚镇沧桑脸庞上笑开了花,心中阴霾,一扫而空。

    至于申国公高适真到了驿馆,具体说了些什么,姚镇作为刘氏臣子,当然不会泄露半点。

    不过若是蜃景城和国公爷想要对付自己的小恩公,姚镇也不介意再死一回,反正自己这一条老命还给陈平安,还是姚氏赚到了。毕竟姚家铁骑已经算是彻底脱离这场风浪,这是昨晚深夜送高适真出城后,返回驿馆与姚近之秉烛夜谈,孙女得出的定论。蜃景城在他姚镇进京之时,会有一场万人空巷的迎接盛事,姚家铁骑的名声,会在层层官府的推动下,享誉朝野。

    驿馆园林极负盛名,在历代文人sao、贬谪官员的极力渲染下,竟是有了“山池之美,亭台之秀,京师诸王莫及”的名头。

    绿树荫荫,小桥流水,两人走上一座木拱桥,如今陈平安对于桥梁结构的熟稔,可能已经不亚于一位工部衙门官员了,陈平安走在桥上,脚步时轻时重,伸手轻轻敲打栏杆,姚镇只当是个人爱好,也未好奇询问。

    姚家队伍后天动身,今晚有一场刺史举办的筵席,明天是郡守私下宴请老将军姚镇,所以还能再在骑鹤城游玩两天。

    陈平安就留在院子里关门修行。

    武道进阶一事,攀升速度已经远远超出离开倒悬山时的预期,不用着急,也急不来。

    重建长生桥一事,却是有些燃眉之急的味道了。

    两次观想,一次在藕花福地,一次在埋河畔,那座金色长桥都已成功现世悬河,一次比一次稳固,尤其第二次横跨埋河,陈平安都已经有信心走上去。

    不过一想到修成了长生桥,还要炼化五行法宝作为“身躯小天地”镇宅之物,陈平安就头疼,有了水神娘娘赠予的玉简口诀后,就等于陈平安必须现在就开始着手准备,意味着陈平安必须炼化足足五件之多的本命物,不然长生桥搭建起来,仍是等于一条断头路,除非舍弃一身武道修为,不然长生桥一旦架起,灵气如海水倒灌,后果不堪设想,可若是自身气府拥有了五座形如湖泊、神仙府邸的存在,那就可以积蓄天地灵气,同时不至于太过影响一口纯粹真气的巡狩四方,双方大体上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那种玄之又玄的状态,就像一个陈平安凭借双拳,行走天下,一个陈平安在深山老林闭门谢,默默修道。

    陈平安在走桩之时,心中默念道:“齐先生赠予的水字印,一定要炼化成本命物,如此一来,与性命牵连,便是如山字印那样给人破碎,只要人不死,就还是能够在气府中隐约浮现,哪怕再无威势,可总归始终有了个念想,这辈子只要想看,就能看到。而且水神娘娘的那道仙人法诀,对于炼水一事,提及篇幅最多。”

    “至于那枚能够温养体魄、神魂的古老玉简,多半也与五行之水有关,但是具体品秩高低,来历背景,都不知晓,还是需要问过魏檗才行。”

    “可惜金色法袍不在五行之列,不然品秩足够,也适合拿来炼化,不用时时刻刻穿在身上,一下子就会被元婴地仙看出根脚。唉,实在是可惜。”

    “彩衣国城隍爷沈温的那颗金色文胆,我在碧游府说那顺序学问时,心有感应,似乎可以炼化为五行之金。况且读书一事,本就与拳法剑术一样,是一辈子的长久功夫。”

    “五行之土,老道托付那道童,说到了大骊五岳的山河社稷五色土,如今大骊铁骑南下,战火如荼,难道是说大骊宋氏,真能最少夺得整个宝瓶洲的半壁江山?如果真是如此,大骊王朝的五岳五色土,确实值钱了,看来此事,下次返回龙泉,仍是要麻烦已有大骊北岳正神身份的魏檗。”

    一袭白袍的陈平安“忘我”出拳,格外行云流水。

    不再是窑工学徒拉坯,处处古板匠气如楷书,已如大家风流之行书。

    其中精髓,唯有吃得住苦、抓得住福而已。

    ————

    画卷四人,皆有怪癖。

    魏羡最近喜欢上了碎嘴吃食,腰边左右悬挂着两只小袋子,里头装满了从各色铺子里买来的食物。

    卢白象喜好一切雅致物品,如今喜欢攥几颗棋子在手心,散步的时候,棋子摩擦,手心就会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响。

    朱敛不喜束缚,比如觉得穿靴还要穿袜,很麻烦,不知道从骑鹤城哪里买了双草鞋,换上了一身淡黄色麻衣。再就是不管在哪座城镇停歇,朱敛都会去买上几本谈天说鬼的志怪神魔小说、画娇月媚的才子佳人小说,一有闲暇,就翻书打发时光。

    隋右边除了每天悟剑之外,貌似没有任何癖好,本身就是最大的怪癖。

    等到陈平安练拳完毕,返回屋内。

    今儿朱敛在院子里晒着初冬的和煦日头,看着一本颇为香艳的才子佳人小说。

    少年姚仙之来串门,就跟魏羡讨教拳法。

    卢白象在与一同前来姚近之下棋。

    隋右边去过了那座小山后,气势略有变化,又开始独处闭关,横剑在膝,经常推剑出鞘寸余又推回,如此反复。

    裴钱是个不愿消停的,看了会儿卢白象跟姚近之的对弈,觉得无趣,就回屋子拿了那根行山杖,在魏羡姚仙之旁边挥了一顿她的招牌疯魔棍法,魏羡让姚仙之先练习一个拳桩,看了裴钱一会儿,久久无言。小女孩拎着那根行山杖,杂乱无章,有些时候还会不小心打到自己,不愧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霸道路数。

    练习站桩的姚仙之看得翻白眼。

    魏羡反而好像没觉得黑炭丫头多幼稚。

    裴钱气喘吁吁,弯着腰,双手握住行山杖,问道:“老魏,我的学武天赋咋样,是不是万里挑一?明天……算了,明年我能不能成为我爹那样的绝世高手?一只手打十个你?”

    魏羡答非所问,“江湖上说年剑月刀久练枪,你真想要棍法突飞猛进,我有两个建议,一是在油菜花田地,出棍如龙,久而久之,就有了天下无敌的气势,二是去捅个马蜂窝,身处险境,就会有另一种视死如归的气势。”

    裴钱看魏羡说得真诚,思量片刻,将信将疑道:“你不骗我?”

    魏羡淡然道:“不信拉倒。”

    背对院子这边的卢白象微微一笑。

    佝偻着身子看书的朱敛,刚刚手指蘸了蘸口水翻过一页,可是先前一页的男女情爱,实在是写得床笫香艳,忍不住又翻回去,重新欣赏了一遍。

    裴钱突然摇摇头,叹了口气,眼神怜悯道:“老魏啊,你难道没有看出我练的,根本不是棍法,而是剑术吗?!”

    魏羡故作恍然,就是没什么诚意。

    裴钱恼羞成怒道:“老魏你再这样没劲,咱们俩那串糖人的交情,可就没了!”

    魏羡扯扯嘴角,有些幸灾乐祸。

    刚说出口,裴钱就丢了行山杖,赶紧捂住嘴巴。

    果然,陈平安的嗓音响起,“回屋子抄书五百字。”

    如今除了念书背书,裴钱还被陈平安要求抄书。

    裴钱每次咬牙切齿抄着书,都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跟碧游府那萱花女鬼讨要什么笔纸,结果陈平安说既然你有了自己的笔,那就开始每天练字吧,不多,五百字,但是哪个字抄的马虎了,太过歪斜扭曲,不算五百之列,还得补上。裴钱想死的心都有了,自己这才过了几天舒坦似神仙的快活日子?

    裴钱鼓起腮帮跟个大rou包子似的,捡起那根行山杖,乖乖回屋子抄书去了。

    在院子这边其乐融融的当下。

    骑鹤城百里外的一座小山神祠庙辖境内,因为每年的香火钱实在太多,不可称府的山神家邸,给修建得宛如一座仙境府邸。

    这两天府上贵不断,蓬荜生辉,小小山神,亲自担任仆役,端茶送水,殷勤伺候着那些贵人。

    率先莅临此地的,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山上神仙,身边带着两位美若天仙的年轻女修。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一位大名鼎鼎的元婴地仙,金顶观位于桐叶洲北方一处山水灵秀之地。

    这么大来头的陆地神仙,别说这种不入流的山神庙,就是大泉王朝皇帝陛下,都未必请得动老仙师的大驾光临。

    山神一开始吓得祠庙金身都要不稳,只是得了杜含灵亲口颁下的法旨后,说只是借用此地招待朋友,事后必有还礼。山神立即就踏实了,杜老神仙不至于跟他这芝麻绿豆大小的自己耍心机,他这小山神还不配。

    随后来了一位满身贵气的官老爷,几个扈从,都是修道有成的练气士。

    然后是一位面如冠玉的年轻道士,悄然登山,身边跟着一对师徒,老人境界不高,受了重伤,弟子是个相貌憨厚的高大少年。

    最后是他这小山神的顶头上司,在深夜出现,正是州城城隍阁的城隍爷,官身类似阳间的刺史了,管着一州之内所有郡县城隍庙、山水杂流神祇,至于文武两庙,却又是例外,直辖于一国礼部,两庙与城隍庙向来互不干涉,至于双方到底谁的品秩更高、权势更大,遇到紧急状况,谁来住持事务,各地有各地的情况。

    金顶观观主杜含灵,大泉申国公高适真,骑鹤城城隍爷。

    再加上既是金顶观弟子、又是大泉刘氏供奉的邵渊然。

    冬日和煦,风景宜人,这四位聚在山顶一座独占风光的观景亭。

    山神远远站着,随时候命。

    亭子那边,相谈甚欢。

    申国公高适真下山后,返回大泉京师蜃景城,不再像来时路上神情郁郁、脸色阴沉。

    城隍爷悄然回到骑鹤城内建筑最高的城隍阁,盯着那座驿馆,视线冰冷,嘴角有些讥讽意味。

    杜含灵在山上多留了一天。

    离去之前,再次召见了此生金丹无望的弟子葆真道人尹妙峰,与徒孙邵渊然,师徒二人,如今都是龙门境,故而没能留在蜃景城担任头等供奉,而是驻扎边关,为大泉刘氏监视着姚氏铁骑。

    除了给邵渊然提前赏下一件本派重宝,算是提早拿出了邵渊然本该跻身金丹后的师门嘉奖。

    地仙杜含灵还说了一桩密事。

    性情沉稳的邵渊然都遮掩不住大喜神色,尹妙峰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起身替弟子向师尊恭敬致谢。

    杜含灵嘉勉了邵渊然几句,就御风远游北去,返回金顶观,离去之前,不忘赐给山神一件品相不俗的上好灵器。

    山神自然感恩戴德,在杜老神仙腾云驾雾之后,竟是跪在山顶磕头,遥遥谢恩。

    其实山神这份近乎卑微的谄媚礼数,看似浮夸,实则怪不得山神没有风骨,灵器到手,并不算最重要,能够从此攀附金顶观,结识一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元婴地仙,这才是这座山神小庙的天大幸事。

    从今往后,只说骑鹤城那位城隍老爷的金笔考评,能差了?

    年轻道长邵渊然带上山的师徒,留在山上养伤。

    老真人尹妙峰与邵渊然没有同时入城,先后回的城中驿馆。

    山上一处静谧宅院,硬闯武庙借刀的高大少年,神色复杂,坐在病榻旁边的锦绣凳子上,双手握拳,好像想着如何都想不通的问题。

    他那个师父躺在床上,休养生息,虽然伤得不轻,暂时想要与人斗法厮杀、斩妖除魔,已是奢望,可下地行走,早就不是难事。

    老人脸色微白,可精神极好,眼神炯炯,转头盯着自己唯一的弟子,“收个好弟子是一难,弟子修行顺利又是一难,不比照顾家中子女简单。我膝下没有子嗣,弟子就只有你这么一个,何况你天资比我好上太多,不为了你好好谋划将来一番,我这个当师父的,死不瞑目。”

    老人笑道:“先前道理和经过都与你说明白了,至于师父如何认识的金顶观,你这次为何刚刚碰上了邵小真人,你莫要多问,从今天起,只管勤勉修行,杜老神仙亲自出手,帮你打碎了瓶颈,你小子得以跻身中五境,这份恩情,要牢记心头。说句难听的,金顶观多大的一座仙家洞府,就算你小子诚心想要报恩,人家需要吗?不过呢,这份心,还是要有的,不然给金顶观当条狗的资格,都没了。”

    高大少年眼眶湿润,低头道:“弟子没出息,让师父受委屈了。”

    老人叹息一声,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榆木疙瘩,“你啊,还是根本就没开窍,罢了罢了,若非如此,我也不会独独收你为徒,说实话,邵小真人这般惊艳资质的人物,我便是早早瞧见了,也未必敢收入门中,一遇风云变化龙,哪里是我一个观海境修士,能够驾驭得了。”

    高大少年到底是争胜心重的岁数,“师父,年纪轻轻就跻身龙门境,我也是有些希望的。”

    老人笑骂道:“痴儿!出去修行,师父还要伤病,不想对牛弹琴!”

    高大少年哦了一声,站起身,告辞离去。

    在少年走到门口的时候,老修士轻声安慰道:“修行路上,有些委屈是难免的,怕就怕一辈子只能攒着委屈,所以你一定要比师父走得更高更远,可以让自己少受些委屈。这儿的山神庙和观景亭,不算高,从桐叶洲走到这大泉王朝,也算不得远,这方天地,神人异士,只在更高处。”

    高壮少年转过头,点头道:“记下了。”

    老修士笑了笑,“如果可以的话,以后境界高了,真有那么一天,能够跟杜老神仙这样的人物平起平坐,那会儿,记得对山下的凡夫俗子,好一些。”

    一直闷闷不乐的少年在这一刻,笑容灿烂,顺着本心使劲点头。

    老人笑道:“真是个痴儿!”

    ————

    动身去往蜃景城的临行前一天,有人登门拜访陈平安。

    是一位身穿道袍、头顶芙蓉冠的年轻道士,风尘仆仆,在陈平安屋内喝着一碗凉茶,说是他离着骑鹤城最近,便有幸收到祖师爷的法旨,要给陈平安送来一样东西。

    出身太平山的年轻道士,小心翼翼拿出了一块玉牌。

    在将玉牌放在桌上后,给陈平安解释了玉牌的一番渊源,年轻道士直言不讳道:“祖师爷要我明言,陈公子不用担心太平山在玉牌上动了手脚,会泄露行踪,被咱们太平山收入眼底。玉牌已经被祖师爷剥去山门禁制,公子就只是一块材质好些的器物了,当然对外,意义非凡。所以希望陈公子在离开桐叶洲之前,都能够稍稍麻烦一些,将它每日悬挂在腰边。”

    陈平安起身道谢,太平山道士赶紧起身还礼,连说不敢。

    陈平安收起了玉牌,立即悬挂在腰边,与那养剑葫一左一右。

    将那位光明正大自报名号、走入驿馆的年轻道士送到大门口。

    太平山此举,用心良苦。

    陈平安腰间这块太平山祖师堂嫡传弟子的玉牌,正反篆刻着“太平山修真我”、“祖师堂续香火”。

    太平山的金丹、元婴地仙都未必能够悬挂上。

    因为与修为和年龄无关。

    整座太平山,就那么五六人挂着这玉佩,年纪最大的,已有三百岁高龄,如今管着太平山的道家藏书,不过是龙门境修为。年纪最小,是个才七八岁的小道童,天资卓绝。

    但要说最出名的那个,肯定是一人仗剑下山云游的女冠黄庭。

    所以说从这一刻起,陈平安在桐叶洲的护身符,就是整座太平山了。

    而太平山那位祖师爷老天君,刚刚施展过令人侧目的仙人神通,金身法相现世,手持明月镜,驾驭仙剑杀敌万里之外。

    这会儿,谁敢招惹锋芒毕露的太平山?

    陈平安感慨万分,走回院子。

    一袭白袍,发髻别玉簪,腰间悬玉牌。

    驿馆胥吏在路上见着了陈平安,都当他是一位读书人。

    ————

    姚家队伍在这天清晨时分,启程去往蜃景城。

    距离蜃景城那座著名渡口越近,也就意味着陈平安一行人与姚家队伍的离别时分,快到了。

    一天黄昏,姚家下榻此次北行的最后一座驿馆,驿馆朴实无华,还有些简陋,与骑鹤城那座坐拥园林的驿馆,天壤之别。

    沿着驿馆外那条官路,行走十余里,有座照屏峰,虽然不高,可如利剑出鞘,很适合欣赏日出日落,是一处名动京师的形胜之地,经常有达官显贵和王孙子弟在那边夜宿山顶栈,就为了欣赏日出东海、映照山屛的奇绝美景。

    姚镇非要拉着陈平安去照屏峰,而且除了三姚,没有让任何随军修士跟着。

    最后就只有老将军和三姚,陈平安和裴钱,去了照屏峰,登山夜宿于山顶的栈之一。

    这座栈后边,就是一座崖畔朝东的观景台,是照屏峰六座栈中赏景最佳。

    一行人拿了栈美酒、宵夜吃食放在桌上,先赏月再赏日出。

    少年姚仙之陪着手持行山杖的裴钱瞎胡闹,两人忙着“切磋武艺”。

    少女姚岭之独自走到崖畔栏杆那边,往南边远眺,似乎有些伤感。

    老将军信誓旦旦要熬夜等到日出,可是喝过了两壶酒后,没把陈平安喝倒,自己就醉醺醺了,姚近之和姚岭之只好搀扶着爷爷返回栈。

    裴钱和姚仙之精神好,肯定能等来日出景象。

    陈平安独自坐在桌旁,拿了那根被裴钱丢在一旁的行山杖,在脚边泥地上,百无聊赖地画了圆圈。

    一个小圆,一个大圈,又一个更大的圆,再一个更大的圈。

    一层层,环环相绕。

    陈平安心神沉浸其中。

    姚近之已经站在陈平安身后,看了很久,问道:“怎么不继续画下去了?”

    陈平安收起行山杖,斜靠石桌,笑道:“只能画到这里了。”

    姚近之落座,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进了栈后,她便摘下帷帽,喝酒的时候,脸庞皱着,看来是那杯酒很难下咽,喝完之后,瞥了眼地上,说道:“是很难画下去了。我猜儒家的君子都画不下去。”

    陈平安摇摇头,没有说什么,只是看着崖畔栏杆那边,姚仙之和裴钱一大一小,鬼鬼祟祟,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姚近之笑问道:“你不问我是真懂你画了什么,还是假懂?”

    陈平安轻声说道:“姚姑娘多半是知道的。”

    姚近之犹豫了一下,还是给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饮尽,脸色绯红,愈发光彩夺目,她缓缓道:“你我二人之间,门户之间,国与国之间的战争,洲与洲之间,文脉之间,三教之间,百家学问之间。天下与天下之间,人族与妖族之间!你陈平安在在想自己知道的道理,就这‘道理’两个字,到底能够包含几个圆圈。然后你就会在最外边的那个圈子轨迹上,兜兜转转,直到你确定下一个圆圈的边界,再跨过去,继续走!只有这样,你才会走得每一步都问心无愧,虽然为人处世会极累,可你心中半点不累,所以你只要出拳出剑,就可以一往无前,也只有你陈平安,才有资格在栈跟书院君子说一句,扪心自问!”

    陈平安转过头,望向这个女子,点头道:“姚姑娘,你是我见过最聪明的人,之一。”

    这是实话。

    若无“之一”,就是违心的吹嘘了。

    毕竟不说其他人,光是自己那个“弟子”崔东山,就不是如今姚近之能够媲美的。

    姚近之约莫是喝过了两杯酒,且不胜酒力,言语之中,神色之中,便有些别样风情,她凝视着陈平安,柔声问道:“公子眼中,近之就只有聪明吗?”

    陈平安愣了一下,挠挠头,“姚姑娘,我有喜欢的姑娘了。”

    姚近之掩嘴而笑,竟是半点不恼,反而问道:“她很好看?”

    陈平安蓦然之间,神采奕奕,毫不犹豫道:“浩然天下所有好看的山,好看的水,加在一起,都不如她好看!”

    姚近之仿佛毫无芥蒂,笑着喝了口酒,陪着陈平安坐了一炷香后,闲聊了些蜃景城的风土人情,这才起身告辞。

    转身之后,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走向栈,眼神晦暗不明。

    陈平安没有转头,始终手肘放在桌上,斜着身子笑望向远方的月色。

    他眼神温柔,似乎在望着一位姑娘,再也容不下人间多余美色。

    他喜欢的那位姑娘,既是他心头的朱砂痣,也是明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