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错杀 下
我与言羲等人尚沉浸在尽冬提起的共生一事的诧异中,朝云长老最先反应过来,他尝试跳离阵法,却让一道无形的屏障围困其中,他气急败坏喊道:「别听他的,一旦术法完成,锦尘就没命了!」他说……我会死?原来这才是尽冬的目的呀,不知为何我竟未因而动摇,或许在我心底深处早就等待着这样的结局了吧。 朝云长老此言一出,言羲毫不迟疑放出手中箭直向朝云长老而去,朝云长老本能地退后一步,可当箭头硬生生让那道无形屏障挡了下来,同时方旭迅雷般地衝向尽冬将剑搁在了他的颈上,尽冬毫不反抗、冷冷地站在原地,一双眼瞪着朝云长老,眼中有疑惑、有气愤、更有心碎,终于他问出了那句话……。 「你是谁?」 尽冬与半夏一母同胞、一同长大,他又岂会认不出眼前的半夏并非半夏?只是他这大澈大悟的寂寥感染了我,我不由得有些同情他,他费尽心机走到今日,换来的却非期盼多年的重逢,不过那同情也仅是短短一瞬,我忘不了他对我族所犯下的罪,事到如今,有的只是他的咎由自取。 朝云长老挺直了身躯,大声自报身份:「我是朝云。」 这一刻,我彷彿在尽冬眼中看见了天地崩塌的绝望,他没有哭喊、没有表情,静得令人害怕,我想在朝云长老说出名字时,尽冬已然明瞭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参天塔的地牢中被他折磨得生不如死的老者……那人才是他最割捨不下的心上人。 方才衝动咬舌意图自尽,我的舌头此时裂了好大一口子,口腔全是血腥,唇边、下巴亦是沾了不少红血,但即便一张口便疼得厉害,我仍想说出心里话、说出这句压垮尽冬最后一点理智的锐利言词:「当年你的丹药误使半夏失控杀人而获死罪,她逃过了神殿的制裁,却死在你手上,是你亲手杀了半夏!」 我晓得我才那个真正杀死半夏的兇手,但现在我决定撒下这个弥天大谎,因为我深知这才是对尽冬最残忍的报復。 我永远不会告诉他真相,我要他一生活在误杀半夏的痛苦中挣扎懊悔。 尽冬向来胸有成竹、骄矜自满,能瞧见他这般心如枯槁的行尸走rou之相也不枉我们这些年的苦心筹谋,方旭夺走了他的武器、将他牢牢綑缚,自始自终他像隻傀儡任人宰割,他仍无法从亲手杀死最爱之人的悔恨中醒来,又或许他寧愿永不醒来。 纵然尽冬落入言羲之手,我脚下的法阵依旧运行,朝云长老用尽法子都破解不了它,言羲也对尽冬软硬兼施要求他停止冥术,只是他早已听不进任何人的言语,死尸般丧着一张脸、欲哭却无泪。 我仰天长叹了一口气,自阿锦州出事后,这些年我未有一刻轻松喘息,言燁亡故、尽冬心碎,即使比不上我族承受的万分之一,也已是令人欣慰的结局了。 我曾立誓要洗刷青冥族冤屈、手刃仇者、保我族人平安,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若再见到那些过往的脸庞,我想我能昂首挺胸对他们说一声「好久不见」了吧……。 揹负数年的重担一下卸除,忽觉身子软绵而倒坐在地,方才一直警戒着还没发觉,眼下一放松下来才感到身体被掏空,呼吸越来越重、神智越来越朦胧,倒是朝云长老朝气十足地想方设法砸向法阵结界,尤其见我渐趋虚弱,他着急忙慌地指挥外头的巴夏士兵破坏法阵,可身为常人的他们又怎能抹得去冥术画出的阵图呢? 「锦尘!」 言羲慌乱地拿剑朝那看不见的屏障猛砍,微乱的发髻、淋漓的额间,向来沉稳的他竟会这般为我,实话说一句我并非不感动,可惜我们在错误的时空相遇,就算没有隐隐,身份之隔、家国之仇依旧横在我们之间。 朝云长老握起我的手替我号脉,我与他相识不过剎那,他磊落的性子倒是看个清楚,若我的命能换他一世,似乎也并非坏事,我相信他会替我照料残存的青冥族人,我没什么可担忧的了。 我放弃了生存,言羲却心坚石穿非要救我,他转身抓起尽冬衣领,狂躁喊道:「只要你救下锦尘,本王许诺你倾巴夏国之力遂你所愿!」 尽冬冷道:「我所愿……没了……消失得一乾二净……。」 「冥术博大精深,既能救回朝云,何尝找不回半夏芳魂?」 言羲一言点醒尽冬、令他醍醐灌顶,那寒冰般的眼神剎那恢復生机,言羲说得不错,冥术的极限在哪无人知晓,假如死而復生都能做到,招魂聚神真的可行也未可知啊。 尽冬朝我看了一眼,仅仅一眼我便懂了他的用意,在找到新的法子復生真正的半夏之前,他不会让我死,因为他无法确定将来是否还得用上我的命来换取半夏归来,万一又是一命换一命的关係,能换回曾经的大祭司的大概也唯有如今的大祭司了。 尽冬示意言羲松绑,言羲毫不犹豫,重获自由后尽冬双手结印、口中唸唸有词,同时地上的法阵开始逆向运转,原先无力的身躯渐渐地回復气力,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这回轮到朝云长老倒在我的身上。 「朝云长老!」 他笑道:「真没想到又得死一次……不过幸好没……没害了你……。」他说话越发吃力。 「是我没用。」 「尽冬那坏小子就交给你处理了……我先走……一步了……。」 我抱着他、感受着他温暖的身躯逐渐变成冰凉的尸体,我以为经歷过这么多事后,我能坦然去面对生死,可原来这种事是习惯不了的,泪仍会流、心仍会痛,而我珍惜的……也仍旧留不住。 法阵总算解除,言羲朝我而来之际,尽冬一个飞身抢先眾人将我胁持住,他是个谨慎的人、懂得有我在手才有筹码与言羲谈判。 「都小心着,你们不想伤到这宝贵的大祭司吧?」尽冬精神一回,立马变得狡诈噁心,「王上不如让间杂人等全退下,咱们好好聊聊。」 言羲迟疑了会儿,最终妥协,他令士兵退出猗桐宫,方旭自请留下,但言羲依然让他离开,想来是要与尽冬开诚布公了。 尽冬将我从阿锦州带走后,一路以面巾遮挡我的容貌、更毒哑了我,照理言羲即使收到尽冬出现在王宫的消息,也不可能转身便赶回猗桐宫,唯一的解释是他早知尽冬窝藏于此,莫不成尽冬方才说他与言羲合谋是实话? 待士兵全部退出,尽冬放开了我,他甩着长剑耍弄着,笑容不可一世,他就那么自信此刻放了我也能掌控全局? 「伤得如何?」言羲急忙来到我身前,他用指腹擦去我下巴的血跡,我随即拒绝了他。 我不加修饰、直问:「你是否暗中与尽冬勾结?」 言羲目光飘向尽冬,迟疑了一小会儿,答道:「是。」 我不假思索当下给了他一巴掌,怒骂:「你明知他是我的死敌,为何还帮他?」儘管舌上伤口无比疼痛,我仍无法默不作声。 言羲受了我一巴掌后,犀利反问我:「若我真助你杀了他,你还会留下吗?」 「……。」我欲言无辞,我们彼此清楚那问题的答案。 言羲悲笑道:「只要尽冬活着、只要你尚需我的援助,我就能将你留在身边,所以我选择与他狼狈为jian。」 「就因为这样,你一直都在欺骗我。」 「我所求不多,但为那一点执念,我义无反顾。」 望着眼前人,我竟觉陌生,不,不是我不认识他了,是我从未真正了解他,当我决心回宫时,分明信念篤定、不再轻信他人,我告诉自己对言羲必须保持警惕,可在不知不觉中我渐渐视他为友、甚至信任他为我所做的一切,走到如今这下场全是我的愚蠢所致。 言羲解释他答应与尽冬合作之初,便已向他言明不可伤我半分,而尽冬为了半夏违背约定,言羲发觉我在阿锦州失踪后即猜中是尽冬带走了我,于是马不停蹄赶回王宫。 「我可以杀尽天下人,但绝不伤你半分。」 言羲的告白听在我耳中全是冷冽,或许他是倾尽所有地真心对我,可我无法忍受他因此连累旁人,忆起当年祭天大典上他射出的那一箭,他想的不外乎除我之外、旁人死尽也无碍,左右言燁有求于我,无论隐隐他们死伤如何,最后我都能保住一命。 我没有什么心系天下的大爱,我只愿族人无虞,尽冬活着一日、青冥族便多一分危险,他帮助尽冬等同威胁我族的安全,这点我绝不原谅。 我看着言羲与尽冬步步后退,这二人何其相似,聪慧俊逸却又偏执疯狂,假若他们继续共谋,终有一日会危及我的族人、乃至整个巴夏国。 我不会让这种悲剧再次发生,绝不! 既然言羲执念于我,而尽冬奢望的復生之法亦多半用得上我,只要我不在了,一切癥结便可迎刃而解了吧。 我瞥见脚边有把遗落的刀,俯身一捡就想朝脖子抹去,言羲、尽冬此刻离我有段距离,赶不及阻止我自尽,本想着这刀下去就可海阔天空,岂料房顶忽然跃下一人打落我手中的刀,突如其来的衝击加上方才受的伤,我一下站不住脚,即将摔落地面前,有人搀住了我,我还未看清那人是谁,一声熟悉的呼唤传入耳中……。 「锦尘大人!」 这嗓音我一生都不会忘,这是我日夜思念着、日夜期盼着与他重逢之人。 「……隐隐……。」 豆大的泪珠流下,我回头,眼眶中打转的泪水也模糊了我的视线,夜中他的面容并不清晰,但我认得他、我认得他,他是隐隐、是我心心念念的隐隐、是我此生最爱的男子! 我不晓得隐隐为何死而復生、也不晓得他为何出现在此,甚至懒得去思考这其中原由,无论他是鬼是妖,只要他回来,我什么都不在乎,这一刻我似乎有些理解尽冬始终追寻半夏的理由。 我脑子一热,不管不顾地扑进他怀中,「你为何现在才回来……你知不知道我等了多久……?」 「我知道。」隐隐的手轻拍在我背上,还是那般温厚、那般令人安心。 隐隐的归来让我重燃希望,不管苍穹如何捉弄我,祂能让隐隐回到我身边我依旧心怀感激。 世上总有一个人能让你想起时便充满勇气,我想我已经找到他了。 我们相拥之际,馀光瞧见一支飞箭射来,隐隐抱着我一转身惊险避开,飞箭框咚一声刺入后方的红木栏杆,我看向箭的来处,言羲再次拿起弓箭,直直对准了隐隐,我站到了隐隐身前,想着有我挡着至少能让言羲有些顾虑,但隐隐反将我拉到身后,他总是这样,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多么危险,我的前方永远有他为我挡风遮雨。 我尚在与隐隐重逢的喜悦中无法自拔,隐隐的一句话彻底将我摇醒……。 「你没想到我还活着吧?」 「……。」对于隐隐的质问,言羲沉默以对,浑身却散发着连我都能感受到的浓烈杀意,只是在那杀意背后,似乎还夹杂着些许诧异。 隐隐的提问引起了我的怀疑,我问他:「隐隐,你……为何这么问?」我害怕去面对这问题的答案,可又不得不釐清真相,因为那真相的背后免不了有我的责任。 隐隐瞪着言羲,道出我最不想听见的一句话:「那日天牢救人后,就是他!趁我不备一剑刺来、推我入河!」 我不敢置信地看向言羲,一开始我以为隐隐是意外而亡,后来纳月告诉我是她向言临告密、言临派人围剿才错杀了隐隐,如今隐隐却告诉我要置他于死地之人实为言羲。 难道我一直错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