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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睡着了,像一件货物似的被装进麻袋,胶布缠绕捆扎,而后塞入一个长条筒状的包裹,再拉上拉链,放上小推车。女人们也换上了某知名家政公司的制服,推着他乘室内电梯来到别墅一楼大门口,堂而皇之地离去,任谁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

    “待会儿你去前面开车吧,”军官道,“我坐后排,跟……行李一起。路上得拐好几次弯,要是不小心有啥磕磕碰碰的,客户知道该给差评了。”

    “诶?我、我吗?我去年刚考的驾照……”

    “半自动驾驶,你怕什么?”

    “这不是没开过几次嘛,手生。”

    军官沉默了一下。“你说你——”她仿佛恨铁不成钢地重重叹了口气,“——下个月的绩效考核都还没着落,你到底哪来的闲心思可怜他?他好歹是战、神、大、人,上头那些老家伙争着抢着要他,恨不得拴自己家里头,你呢?研究所非升即走,这次任务已经是部长看在你也是老教授学生的份上网开一面了,升职加薪近在眼前!你真的……啧,年级第一就这么不清醒?”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想想你的助学贷款,还有疗养院每年的护理费,就算当过你辅导员又成了同事我也不可能一直借给你钱啊。赶紧做完这一单,再去找找干行政的那几位主任,多少算是你同门呢,把正式编制拿到手再说,别总想些有的没的。”

    “我没有不清醒!”医生下意识提高了音量,自己却一愣,垂着头讷讷不语,直到上车才很是不好意思地小声向军官道歉,又忍不住叹息,“我明白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就是心……就是感慨一下。我meimei当年还是多亏了战神大人才捡回一条命,那会儿战神大人也刚到一百六十岁呀,说不定比我meimei还小,我感慨一下都不行吗?”

    军官又沉默了,硬邦邦回道:“你心里爱怎么感慨怎么感慨,只要别在我面前。”

    医生不由得顺着她的话反问道:“为什么?”

    “……”

    “呃……”

    “算了,也没什么不方便让人知道的,你有资格感激战神大人,我没有。”军官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爸从军校毕业就是C级,四百多岁了还是C级,直到某天他碰巧救下一位贵族的小外甥,和我妈一起受邀去上城区玩了几天,回来就是B级了,成了半个贵族,不仅从中队晋升到大队,还分到了上城区的一套房子。你应该能听懂吧?”

    “……”医生点点头。

    一时间车里陷入尴尬的寂静,末了还是军官打破了尴尬,轻笑一声,有意用戏谑的语气喃喃道:“且不谈别的,至少我爸妈感情是真不错,快退休的人了还跟小情侣似的成天手拉手上下班,我都替他们脸红。”

    “是么,那挺好……诶,那你以后准不准备结婚,就和你爸妈一样??”医生配合地转移话题,“我看你好像有在交男朋友,还是女朋友?前几天吃饭你不是忘记拿终端了嘛,我无意瞥见的,有个备注‘A宝儿’的人给你发消息。”

    “哦?那个啊,不是,就……约着玩的。”军官轻描淡写,“结婚当然没必要,情侣申请结婚都是为了合法生小孩吧,我又不要孩子。”

    医生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不想结婚生小孩就可以不结?原来上城区的大小贵族们也不是个个包办婚姻啊……”

    “哈哈哈哈哈你、哈哈,我的天哪你想什么呢!”军官大笑道,“结盟的手段多了去了,联姻可不是唯一解,甚至都不是最靠谱的——好吧,之一。反正利益分配起冲突了谁管你亲戚不亲戚,都是敌人。”

    “这样吗?难怪上城区明明没有生育限制,出生率还那么低。”

    闻言军官立刻摆摆手解释道:“没有没有,这个其实是客观因素限制啦,等级越高越难有后代,因为等级越高,生殖细胞的能量强度也会相应提高,不利于融合。”

    “等级越高越难有后代?!”医生表现出的惊讶让军官也吃了一惊,只见她不自觉露出几分怅然若失的表情,“这么说战神大人和先锋阁下……”

    “他们?”

    “他们不是生了个孩子吗?”

    “应该是假的吧。否则两个A级战士,还一发入魂,小说都不敢这么编,要被读者喷死的。”军官回过头,“你很失望?”

    医生闷闷不乐撅起嘴:“还以为嗑到了真爱呢。”

    “哈?这特么战神大人——不是,我不明白啊,战神大人都这样了你居然还嗑得下去?”

    “模范夫妻没意思,我就喜欢虐恋情深嘛……不过现实中还是算了。”

    “怎么?哦,因为AIR辰家的那个中校?前段时间听人说他在追你。”军官道,“你别担心,他们家家风很正派的,追不到也不会小心眼使绊子,你要是没这个想法就直接拒绝吧。

    医生叹了口气:“我知道,可是家里人希望我结婚。”

    “那你家里人知道嫁贵族是不会自动迁户口的吗?”

    “我和他们解释过了,他们不信,说就算不迁户口肯定也会多出好多隐形特权,叫我别犯傻。”

    “哎……”

    这次两个人都没再说话,车按照导航路线驶向一栋以白、金为主色的三层小楼,她们向保安出示了通行证,随后开进地下车库停车,将后座那件“行李”重新搬了下来。两人的衣着也不用换,还是小推车加制服,只不过小推车上面多了一层架子,再随便放几个瓶瓶罐罐,白桌布一蒙,就摇身一变,化作晚宴上的餐车。

    “找个隐蔽些的位置丢那儿,任务就算完成了。你先去和部长汇报吧,汇报完直接走,照片我来发,尽量别引起注意。”

    “嗯!我明白。”

    医生走后,军官却并未急着完成任务,看此时人不多,她便装出一副溜号的样子划拉终端显示屏,同时几不可闻地开口,嘴唇翕动的幅度极难被发现。“战神大人,”她沉吟着,“您已经醒了吧,能量波动变活跃了。”

    ——他确实醒了。

    他意识到原本反绑在背后的双手被挪到了身前,小臂交叠捆绑,类似一个揣手的姿势,可以让他平躺时不那么难受。来自陌生人的善意无论多么微小也值得珍惜,他默默记下了,同时仔细听军官用极轻的嗓音飞快解释他目前的处境:他要在这个晚宴上呆一阵子,时长未知,目的不明,但过了零点应当会有人过来接走他;以及该晚宴虽是某直升机家族的内部联谊,可战神制度的真相他们都多少有所了解,难免不会对他产生好奇心乃至窥探的欲望。

    “……所以您最好别出声,别被他们发现,等下我找个视线死角把餐车推过去,其余的就看您自己了。”军官顿了顿,“您不相信也没关系,我也不是在可怜您。我爸享受了战神制度的红利,包括我们全家,我哪有什么资格可怜您……啧,不说了,距离零点还有将近五个小时,祝您好运吧。”

    他没有不相信军官是发了善心,也始终记得这番话,偶尔坚持不下去了就拎出来想想,告诫自己世间善恶共存,只是他处在漩涡中心,没能看见更多的善罢了。也不止军官和医生,从前住在老师家里的时候,有几个仆人就从未趁他半昏迷时占便宜,反而会偷偷喂他喝点清水或热牛奶,年长些的还会哄他睡觉;他还想过那个前副首席的女儿,小姑娘性格骄纵,但好像是真的非常喜欢“战神大人”,她在父亲面前护着已经根本没力气求饶的他,带他去自己床上,学着大人的样子给他掖被角,落在嘴唇上的所谓晚安吻像一朵柔软的棉花糖。

    她说,“战神大人快睡吧,等睡醒就有力气了,再接着陪我玩!”

    睡醒之后他确实又陪她“玩”了,当时他只愿那一切都仅仅是场漫长的噩梦,得知副首席锒铛入狱才重新想起那小姑娘,要是能换一个更靠谱的监护人,说不定她依然有机会走上正道呢……每当回忆这些代表善与希望的事情,他自己就仿佛也跟着汲取到了几分希望,至于师兄和小旋,那是不能经常想的,想多了会变得软弱。

    他不能等着谁来救他。

    然而这次的回忆好奇怪啊,对话倒没出现什么偏差但这个时候他应该看不到任何东西……?毕竟身体素质再强也没办法直接透视呀,他怎会知晓军官是一边解释一边划拉终端屏幕当掩护?怎会……站在全知视角旁观整个过程?!

    以此为契机,傲长空猛然发觉这场“回忆”从一开始就不对劲得很,这根本就不是回忆!至少军官和医生在车里的交谈他根本一个字也没有听到过,那会儿他已经睡着了!更不必说这种诡异的全知视角——是谁?还是某股力量?谁在窥视他的过去吗?是谁?他“站”起来,回忆中晚宴的场景轰然倒塌、破碎,数不清的光点四散如流星,背后黑沉沉的,于是他本能地向着还未消散的光奔跑,奔跑,跑到只剩下唯一的一团光亮,他一口气冲上前去,仿佛撞碎了什么,“咔嚓”,印在胶卷上的潮水般的记忆霎时淹没了他。

    “喂喂喂你怎么突然醒了?别动!别动,这全都是你的记忆,千万别乱动,我整理好了就把你捞出来。”

    “……风雪令牌?”

    “嗯,是我。”

    他听话不再挣扎。成堆的胶卷被一条条挪开,露出一个皮球大小的洞,风雪令牌就透过这个洞锁定了他的位置,朝他伸出手,随即一道无形的联系引着他离开了这座胶卷山。傲长空推测这里应该是梦境或者潜意识,百年前也是在这里,为了避免他残损的灵魂因完整度太低而自行消散,风雪令牌与他同化了。只是类似城灵这种本质半神的存在,其力量自然不是普通灵魂能够轻易承载的,所以这个同化期会比较长,他出于谨慎就让令牌向他下了两个指令,第一是要信任师兄,第二是绝对不可以伤害小旋。之后同化那两年他丝毫没有印象,估计还好,在他有印象的这些年里小旋并未疏远和害怕他。

    “刚刚是你在查看我的那段记忆?”

    “是我。”

    “为什么?”

    “因为有些事情想弄清楚,分裂党如此锲而不舍反对风万里的统治,你也很好奇原因吧?”风雪令牌挥挥手变了一副模样,脱去盔甲,换上一条极素净的白裙子,“坐。需不需要给你造一把椅子?”

    傲长空席地而坐,表示不必麻烦:“原因不是明摆着吗?师兄取缔了战神制度,哪怕有补偿手段以及中央导弹系统的落实,能源之城的综合战斗力不曾遭到太多影响,这对于大部分信仰战神的虔诚信徒来说也是很难接受的啊。”

    “可是你别忘了,上城区的那些‘虔诚信徒’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至于幸存者,难道你认为他们拥有策划并差一点就成功刺杀风万里的实力?”

    “呃,容我先问个问题?”

    “你问吧。”

    “师兄这个城主现在又是什么实力?我不了解这个,没办法回答你啊。”

    风雪令牌顿时一愣,恍然大悟似的喃喃说道:“你不了解……”

    傲长空无奈而略显自嘲地弯了一下眼睛:“是啊,我上哪儿了解去?”

    “那我想想该怎么说……首先军部和财政部都是忠于城主的;最高研发部部长过几年退休,继任者基本能确定是副部长星天河,他也非常支持风万里;文宣部、教育部、医疗卫生部,直升机们的老地盘了;城防部因为中央导弹系统的关系让渡了一部分权力到城主手上;公共安全部新上任的部长叫风永铭,风氏外家的,虽然不清楚他对风万里是什么态度,但好歹一家人嘛,应该也是支持为主。别的还有什么比较重要的部门吗?哦,资源开发部和外贸部已经取消了,改由几大军事基地就近管辖,编制上属于军部,但每年工作汇报直接找风万里,其他人无权干涉或旁听。没了。”

    说罢风雪令牌特意留出几分钟给傲长空捋顺思路,毕竟相当于一百年没动脑子了,反应多少会迟缓一些。“……师兄好厉害啊!”傲长空道,“军政大事全归他一个人管,他还能管得井井有条,还没有掉头发变秃或者长皱纹变老,我的天,他是神仙吧!”

    “风氏造他出来就是想要这种效果,不用灰心,你和他比这个没意义。”

    “我知道,但还是很佩服他。”

    “所以现在能回答我了吗?”风雪令牌用冰霜凝了一把低矮宽大的扶手椅,轻盈坐下,腿十分淑女地并拢收向一侧,双手抱胸,类人的一双金色眼睛里并没有属于人的感情,仅冷冰冰亮着,“你认为风万里的反对者们有没有实力刺杀他?”

    傲长空点点头:“这么一对比确实奇怪,而且那天好像还是某个非常重要的纪念日吧,安保程度只高不低。如果是我,我会怀疑身边人出了问题,从外部打通各个关节的代价太大了,更有可能是内jian。”

    “嗯,我也这么想,但始终没有头绪。”

    “那你翻我的记忆就能找到线索吗?”傲长空不解地说道,“师兄这些年干过什么、接触过什么人,我简直一无所知啊。”

    “不不不,你主观上一无所知不代表他们就真的与你毫无关联,甚至还恰恰相反呢!”风雪令牌莫名显得有些兴奋,“一开始聚集在风万里身边的人都知道是他为了救你,而相应地风万里也最信任这批曾经共患难的功臣,假如当真有这样一个潜伏百余年之久的内jian,那么最信任最亲近的反倒值得怀疑,做内jian嘛,最重要的正是取得信任。”

    “你的意思是,我可能不认识这个内jian,但是内jian很可能见过我?”

    “没错。”

    “好像有点道理……”傲长空摊了摊手,“然后呢,你要接着看吗?”

    “我本来想偷偷查看的,那段经历让你痛不欲生,我明白,没想到还是惊动你了。我很抱歉。”

    “诶,不是怪你呀,我说真的,你要不要接着往下看?正好我也想重温一下过去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他将右手五指摊平,再缓缓握住,目光静静凝视着这只拳头,轻声道,“否则,太平日子过久了,我真怕自己已经忘了该如何战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