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着,梦着。
她打量他,随即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她回屋,隔了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了。 她给他端了一杯冲剂,掰出两粒药丸,盯着他喝下去。 赵慈很倔,他死活憋着,不肯吃程策留给他的几大盒灵丹,他就只吃她现场给喂的。 “多少天了,这感冒怎么也没见好呢。阿慈,你每天都吃着药吗?” “当然吃。” 他皱眉,往后退一步。 “我每天定时,一顿没漏。” “那你等一等,我再给你量个体温。” 见尚云要走,赵慈恼得喊了一声,要她乖乖站住,不许跑。他没出手去抓,他觉得她的礼服太漂亮,怕不小心搞坏它。 “云云。” “嗳。” “你陪我说两句话,我就不闷了。” 于是她便没有跑。 就乖乖陪他站着,一起抬脸远目,吹小暖风。 赵慈时不时咳两声,他很努力地自控着,说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碰她。到了忍无可忍之际,他要求她与自己隔开一条小臂的距离。 赵慈瓮声瓮气地说,病毒飞得快,手帕遮着也不顶事。 她却挺起贫胸说她不怕,这点毒,能抗住。 “你抗不住,离远点!” “这样?” “云云,你这一步跨得是不是太大了?再稍微站回来点。” 尚云提着裙子来回移,问这距离,究竟以谁的小臂为准,她的,还是他的。 毕竟长度很不一样,阿慈! 赵慈睨她,板着面孔,作势就要弹她的脑门。他一只手蓄着力,在半空中抖啊抖,她眯起眼,睫毛不停地颤。 “怎么样,怕了吧?” “不怕。” 纵然嫁了人,她还是老样子。 叫他不省心,不放心,舍也舍不下。 他觉得她即使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依然如初。 赵慈想,只要有他在,有他们在,她这辈子就不会受委屈,不会烦恼。 亦不需要变成别的样子。 他们是她的。 买一赠一,荤素皆宜。 在榻上过了两天香淋淋,湿漉漉的好日子,程策尚未从新婚之喜中回过神来,便套上防风衣和登山鞋,跟赵慈联络上了。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较之从前,略微正常一些。 他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与身体的另一半,开诚布公谈谈未来。 为了达到目的,将形式主义贯彻到底,他们决定开车去湖边小镇,过一过自力更生的露营生活。 男人之间的对话,就要用天苍野茫的背景板。 在大别墅里捧着茶,跷着腿谈,太安逸了,不合适。 为了露一手,户外野炊的锅和盆,刀和勺,赵慈装了一堆。他自称野战经验丰富,在营地,他就是大厨。 到时候传照片给尚云看,馋死她。 程策默默点头,掏出新置的尼康来,长枪短炮齐全,一如高中时,叱咤学园的野生鸟类观察社团成员。 传说,他们都是动手能力强的菁英。 要搞荒野求生,要馋死她的。 所以到了容易抑郁的夜晚,他们坐在岸边,将沸水倒进杯面里,用两本武侠压好,数时间。 “大程,这有点太素了,要开罐午餐rou吗?” “费劲,算了。” 闷头唏哩呼噜吃面时,在外会友的尚云发来一张合影。 他俩的杯面里有脱水蔬菜,而她的碟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猪rou白菜饺。 显然,数年过去,娶了老同学的梁喜更黑,更漂亮了。他已不留板寸,而是梳背头。 阿魁理了短发,体格更结实了些。在美利坚狩猎多年,这位副社长吹着魔笛,边走边撒钱,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掳走三位本地姑娘。 今晚,在魁魁饺子馆里,前民乐社团的扛把子,为了新乐团的事再聚首。他们挨着坐,三张脸,三个色号,都笑出一口白牙。 照片拍得喜气洋洋,程策盯着手机屏看,良久,将它按灭了塞回裤兜里。 他和赵慈就着乐团的话题,顺势聊了两句,把泡凉的杯面吃完了。 之后,他们继续留在湖畔发呆,中间隔着一只大号塑胶袋,一张折叠小桌。 对岸是黝黑高大的山影,脚旁,是草丛里窸窣的蹦跳声,还有虫鸣。 夜里温度降得快,程策将外套拉链合起来,他起身说自己要去走一圈,散步。 “大程。” “嗯。” “事呢,我俩的事,不谈了么?” 程策垂眼看赵慈。 他吃过了饭,胃袋撑开,脾气也比刚才壮了些,他不是很喜欢赵慈此刻小心翼翼的态度。 “我俩,谈不谈都一样。” “怎么说?” “你应该已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天黑,他无法百分百确认赵慈的表情,但他知道气氛急转直下,比之前僵。 程策拧着眉,声音升高了。 “只要吴道长眼睛一闭一睁,该变的,就还是会变。这事其实轮不到你我做主,对不对?” 赵慈抓着椅子扶手,缓缓坐正了。 他呼吸有些急,并未贸然开口反驳。说来可笑,之前为了让程策放心,他还酝酿了一肚子保证书。 但赵慈也是在这时才想起,放什么心。 尚云根本不爱他。 他能做的太有限,即便月月顶着程先生的皮囊演大戏,他也学不到精髓。 那些君子保证,没有效力,没有用,假如真说出来,让程策听见了,才叫自取其辱。 “大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我” “你上回提过,吴道长康复治疗的情况,是尽力而为。” “对。” “我想,这事就按尽力而为的标准办。” 程策将双手抄进防风衣侧袋里,他打量着赵慈,觉得那人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头受惊的大猫。 于是他转身迈出去两步后,又皱着眉,停了下来。 程策说,如果嫌泡面堵得胃胀,也想去湖滩绕两圈消食,他俩可以搭伙。 一起走。 日子,是要一起过,才走得远。 道长和他的家属,或许能揣着逐渐好起来的希望,日夜绕住那张病床苦熬。 可今天的赵程氏,已不能再慢慢等下去。 因为成人是一夕之间的事,早晨一睁眼,个子不再窜了,肩膀却会往下沉一点。 工作,养家,兼有变身,忙里很难偷闲。 夏秋一晃眼便过去了,冬至那晚,潭城降下一场大雪。 尚云跟梁喜跑了一趟文化中心,为着新乐团的筹备事项,见了两位前辈,梁喜他爹倾力引荐的。 回家前,她去超市买速冻汤圆。 晚上赵慈来吃饭,凑个热闹,明天他便要陪着赵三哥和陈站长出城。这回尚云没问办什么事,她现在都直接磕头祈福,一般不多嘴。 准备提着篮子去结账时,她刚好看到旁边的货架上,摆有两排促销的膨化食品。 它是老牌子,已改换了新包装,上面不再画卡通图案,而是印着一位雌雄难辨的美男子。 曾经她在尚家老宅过暑假,做作业时,圆桌子上就摊着它们。 赵慈一包接一包吃,他总说这个提神,吃了就会把题解出来。 ……云云,来,你也吃两片。 不吃。 这么香的东西,你竟然瞧不上。 她一脑子甲地乙地的浆糊,刚撂下笔,就被他塞了一嘴。 她知道他们即使吃爆肚子,亦解不出题。但尚家父女,仍认准老牌子,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尚云站在货架前,仰头对着袋子上的美人出神,她抬手抓了四包下来,放进购物篮。 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给赵慈买过它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爱吃。 这晚,赵慈早早就到了。 他没空手来,带了饮料和水果,一样一样替她往冰箱里塞。他挺抱歉地说,自己不能久留,至多待一个小时。 “明天的雪比今天更大。你们出城,开车要小心。” 系着围裙的程策往碗里舀汤,他说话时没抬眼,只是多给对方盛了三粒圆子。 赵慈咧嘴一笑。 “放心,桐叔开车,技术好。” 坐在桌边吃完团圆饭,屋外已笼了一层厚厚的雪霜。赵慈在玄关穿外套,眼前照例飘来一只纸袋。 每回分别,她都给他装一整袋好料。 他接到手里,掂一掂,跟尚云挥手说回头见。 赵慈提着袋子坐进车里,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住它愣着,双臂收紧了,将牛皮纸挤出皱来。 那一刻,他看到底下翻上来的东西。 新包装,老口味。 是当年在尚家老宅消夏时,他一人独享的零嘴。 她好久没给他买过了。 就为着这孩子气的提神小礼包,赵慈的耳廓烧成红的,发热发烫。 他低头,把脸扑进纸袋里去,他与它们亲昵地贴着面,就像与她贴在一起。 很快,随着赵家编排的新日程渐渐步上正轨,赵慈出城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 感谢道长扎实且充满弹性的命数,始终罩着他们,因此程策也得幸出征了两回。 赵慈非常紧张,总会给斯文的战友做行前辅导,他恨不能抛家弃妻,蒙上面,揣着管制刀具随队同行。 但程策要他别怕,说自己应付得来。 太平盛世,是谈生意,又不是去打砸。 “对,大程,我们家的确是正经做生意的。可是那一头,就不怎么讲道理了。” 程策按下赵慈急出来的意大利手,安安稳稳,继续对着镜子打领带。 他说程氏的传家宝,就是动嘴皮子,讲道理。 且这副身体,他会爱惜着,有借有还,绝不会搞出人命事故来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记得么。” 赵慈蹲在地上揪头发,说他记得,一个字也没敢忘。 程策的嘴皮子,在重大场合,比管制刀具好用,获得了兄长们的一致好评。 两次试运营之后,赵慈发现这人在商场上,极其不讲道理。 他问对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程策表示负负能得正,他爷爷和他爸爸教过,看结果,不看过程,最后把事谈成就行。 谈判能手把大话放出去了,但为了保证一切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程策会定期去心理师那里点卯。 该救星是张管事的旧友,五官端正,收费合理,是一位受过正统训练的野路子。 根据心理师的报告,年轻的程先生身体康健,脑子里转的东西,却总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与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间徘徊。 办公室里,他常眼下发青,正襟危坐,坦言自己又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关于罪与罚,红与黑。 天使与魔鬼。 每个月圆夜,程策心头都横着一把刀。 滴滴哒哒的血珠子,从公司一直淌到爱妻的床榻。 熬到第二天,他掀开被子下床,拉筋伸展,洗漱更衣,按照赵慈编纂的新版拳术百科,练一段山寨的十八腿和连环步。 练完,他举着望远镜,站在阳台往远方眺望,看一眼昨晚睡过的屋。 一般在二十分钟以内,程策会接到赵慈的简讯,互相汇报情况与进展,有关昨天,今天,和明天。 每天,都是崭新的。 未来,据说是美好的。 当月光晒成日光,他俩不可思议的双面人生,又开始车轮滚滚地向前赶。 这边,程策套上卫衣球鞋,一派亲民装扮,他进进出出,得人唤一声赵哥。 他驾驶越野车奔向鸡头山,与大部队在会所的阅览室里,齐聚一堂。 他开会,做讲演,彻夜奋战在一线二线,以及三线和火线,为应付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打黑除恶,做充分准备。 那边,赵慈穿上三件套,准点走进院子里,听司机唤一声程先生早。 他会先扣上安全带,与父亲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低眉顺眼,聆听总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脸长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张口就问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为什么前天能够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样。 气急败坏的爹念到动情处,痛斥儿子胃口日涨夜涨,脑子,竟像风干的酱rou,每天都缩点儿水。 赵慈沉默,呼吸吐纳兼运气。 他暗念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边点头,边把羞愤的铁拳收回去了。 人生苦乐事,赵慈提前饱尝了滋味。 程策也是。 赵慈在程家受尽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赵家,却被深深地爱着。 生日当晚,他被赵二哥领到了保险库里。 对方鬼鬼祟祟,哆哆嗦嗦,芝麻开门似的,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宝。 每一件,每一款,都能照亮他俩罪恶的白脸。 “阿慈,怎么样,美不美?哥专门给你留的。” 程策失语,是被那只瓶的气质震撼了。 他小心打量着,摸一摸,触手生润,居然不是赝品。 “你看,有了它们,你下辈子也不愁吃穿。万一哥出了事,我那份,也全是你的。” 他哥深情款款,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 兄弟俩的大手握紧了,都抬起脖子仰望保险库的天顶。 程策寻思,万一将来真出了事,他们兄友弟恭,下辈子非但不愁吃穿,也会携手,将潭城第四监狱的牢底坐穿。 程策的生活,内忧外患。 他cao持内外三份家业,每月到点一睁眼,就从身后摇出来五个舅,三位哥。 年少时,他曾怪责父亲的瞎忙。今日,他终于也子承父业,披星戴月,快要顾不上家了。 可是他的妻,日复一日的毫无怨言,反而待他越发柔情似水。 每到月圆之夜,她都穿着白睡裙,宛如月光女神,香喷喷地飘进卫生间去。她替官人摆好凳子,漱口的杯子,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 她安慰他慢慢吐,不要急,她就在卧房等着他。 关于这个问题,两位苦主在书房,进行过商讨。 赵慈主张告知尚云,他们已经痊愈了,不恶心了。她无需担忧,也不必费事查偏方,调配各种药茶。 程策摇头,他说婚姻的真谛,是以不变应万变。 现在固然好着,万一吴道长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吐劲又回来了,他基本可以做到无缝衔接,不至于连累尚云再cao心。 何况,他人在马桶前坐着,却也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把文件带进去读,掐表到了钟点,洗澡刷牙,再干干净净回屋睡觉。 “大程,你真是深谋远虑。” 就是这样,深谋远虑的他捧着文件,与赵慈背靠背,又熬过了一个盛夏与深秋。 他们心系鸳鸯大仙,当然也上牛头山,造访过四眼新掌门。 此君跟在吴道长身旁,从小钱熬到大钱,再到老钱。 钱道长新带了两个徒弟,道务繁忙,但他去医院,比道长meimei去得更勤快。他每月师父长,师父短地问候,一头黑发也早早熬成灰的了。 道观里的西厢房,还是西厢房,那间内院,早已物是人非。 偶尔,程策和赵慈会在下山前,去院门口坐一坐。 看日薄西山,看影子拉长。 他们年轻体健,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方针度日。 可是吴道长不同。 待到次年春节假期,病人那一波三折的康复治疗,遭遇了新危机。主任坦诚相告,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一年更比一年少,要认清现实。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能否挺得过除夕夜。 赵慈听完,铁青着脸闷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下楼去。他哥低吼一声,没能拉住。 说实话,赵慈也不晓得该往哪里跑。 他出了楼,就站在日光底下晒,十指微微颤着,凉气从指尖窜到脚心。 天晓得他的欲求日涨夜涨,依然怀有见不得光的奢望。他企盼奇迹,期待月月都能回那个有她的家,陪她吃饭,听她说话。 他难受,亦很难接受事实。 但当天中午,赵慈及时把消息带给了程策。 对方正坐在书桌后低头写字,听完了,笔尖敲在纸上,嗒嗒两声,很重。程策说下周五,他跟尚云一起去陪,给道长加把劲,添把薪火。 赵慈没回话,就那么望着他。 程策抬眼,立刻又低下去。 “我这里暂时忙不完了,下午两点你送云云去排练,行不行?” 赵慈点头,很用力。 “行,我在外头等着,结束了再接她回来。” “多谢。” 程策的一句谢,大约有千斤重。 赵慈便没有多废话,只按计划,把该办的事,一一办妥了。 程策忙,跟着他爹连轴转,所以在那场慈善民乐演奏会的筹备期间,赵慈也抽空送过尚云两回。 一路上,他保持缄默,不主动搭讪,不多笑。 她说话,他就回一个嗯和哦,只顾专心当司机。 此外,赵慈还坚持着,每月去瞧两次吴道长。有时候,尚云或是大哥陪着他,有时,他就一个人。 而根据护工的证词,一直坚称没空的程策,其实也来。 赵慈必须承认,这些时日,他一听到程策的名字,从护工和医生嘴里冒出来,心里就发怵。 他知法,不常犯法,是位敞亮人。 但他有阴暗想法。 最近,赵慈常常梦到对方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戴着口罩潜入病栋,激情犯罪。 可是护工说,程先生脾气怪,并不肯踏进去。 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隔着一扇门窗,看看就走。 不过他会送花,带好吃的来,也给红包,拜托大家多费心,照顾好老爷子。 “赵哥,那是个真善人,模样生得俊,面相好。” 这是赵慈第一回听到有人说程策英俊。 他确实受了些小惊吓。 怪不是滋味的。 与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赵慈每次来,都会待得比较久。 他捧着书,给神志渐行渐远的老病号,念一段小故事,或是放点儿喜兴的音乐和视频。 偶尔,赵慈也默念着,说一些心事。 关于他,关于尚云和程策的。 比如,每月都有十三天,他得穿一身萨佛街定制的三件套,站在办公室的巨幕玻璃前,替人指点江山。 月亮照一照,程先生的头衔来得容易,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 隔行如隔万重山。 赵慈在程策的监督下熬夜学习,手脚齐上阵,脑力仍然不够使。 他被家父板着饼脸训斥,被新聘的秘书sao扰,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逼得举不起来。 而等回了家,想多吃几碗饭压惊,也是不行的。 只因他那常来做客的五舅,为了让他保持体型,继续以色侍人,凌空伸出一巴掌,就盖住了饭碗。 月有阴晴圆缺。 赵慈和程策,却都找不着松口气的时候。 这头刚刚放下西装和文件,那头,又要领着赵氏的弟兄,前往潭城郊外的rou联厂视察,与工作人员亲切握手。 时过境迁,现在就连最年轻的赵家老四,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分队。 队员们身高和头型皆统一,背景过关,忠心耿耿,都是一次干死七个的菁英。 是由程策握着花名册,亲手挑选的。 可惜,在他俩齐头并进,颠倒日月的努力下,精品rou铺的名声,仍没有从黑心rou,变成放心rou。 铺天盖地的舆论,伤透了两位青年企业家的赤诚之心。 树大招风,程策亦有幸顶着赵慈的脸,上过几次潭城晚报的“火线曝光”专栏。 市民同志们都说,他穿衬衫西裤,双手抱胸的歪模样,很像从卡拉布里亚来的反社会。 对于被迫反社会的程赵氏来说,婚后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特别快。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厨房墙壁上挂着的月历,就耗掉了两本。 赵慈留着它们,他悄悄收起来,拿回家,藏在储藏室的箱子里。 这些年,关于他们的片段,他搜罗了一堆。 赵慈将照片打印出来,整理了十几本相册。它们厚厚的,翻得发旧,却每回都能翻出点儿新东西来。 那里有当年民乐社团的散财童子,与前社长在公园练习的合影。 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腿上两柄二胡,脚边两瓶水。弓弦一挪,舞剑练拳的大爷们便撂了兵器,背着手围成半圈,摇头又晃脑。 册子里亦有尚云亲手做的生日蛋糕,朗姆芝士,朗姆搁多了。它竖着一块巧克力片,描有秀气的“慈”字,和她的笑脸凑在一起。 除此以外,还有春末夏初,三人飞去加利西亚,重新拿到徒步证书的庆祝之夜。 曾经吃过的餐厅,又造访了一回。 多年后,它已由店主的小儿子接管。菜单变了,烛光不见了,连音乐都换成了电子曲。 唯独远道而来的三位旅人,没有变。 开完白酒,赵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他像大家长似的,双手按住他们的肩,抬眉对着镜头笑。 当他不是她的丈夫,当他又回到那栋无人等候的大宅,赵慈就取出这本相册,看一看,想一想。 通常情况下,那一天,他会睡个好觉。 会梦到她。 绢婚纪念日的夜里,潭城又下了场暴雨。 去年也是这样。 风劲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浇成了彩绘玻璃。 赵慈从邻城返家,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快到客厅时,他看见尚云侧卧在沙发里,电视调成了静音。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敷在她身上,像洒了一层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没有时间好好陪她说几句话。 但这不要紧。 因为就在昨夜,他盼着,盼着,又把月亮盼圆了。 赵慈走到沙发旁半跪下来,抚摸尚云的后颈,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时,他的妻子也对着他。 她揉揉眼,说阿慈来过,这会儿应该快到火车站了。 对方忙得脚不着地,仍不忘送来补品,满满一后备箱鸡头山的土特产。 据称在弟兄们不眠不休的cao持下,禽蛋中心的鸡扑棱着翅膀,诞下新品种。 她收了礼,还留他吃了简餐。 ……蛋的味道好吗? 香,我俩吃了八个。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菜热一遍。 别动,躺下。 真没事,老躺着也乏。 尚云小心地撑起身体,行动迟缓。赵慈扶着她的胳膊,帮她坐正了。 云云。 嗳。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听到阿想两个字,就对他笑,开心地不得了。 ……来,你听听看。 赵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里头有动静。 越听,越热闹。 “她在跟我说话。” 尚云揉他的短发。 “嗯,她每天都跟你说话。” 这是他的干女儿,叫程想。 当初,为了起个好名,赵慈与程策耗尽了心血。 可惜他们的提案,都被倔强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着赵慈呈上来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画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红,他委屈,还憋屈。 他说云,代表孩子的母亲,慈,代表慈爱,仁和,全是铁打的好词。 赵慈举着三根手指对天发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慈,跟他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奈何抗议无效,她捂着肚子,不理他。 枪毙一个后,程策闷乐着,将记事簿递过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劲的“程爱云”上面,画了一道杠,笔触略微细一点,温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击。 他在吃晚餐时,恼得都不肯添饭了。 不过程太太以柔克刚,她主动抢过他的碗,握着小饭勺,给他压米饭。 她告诉他,其实单名就挺好,简单,好记,她已经有主意了。 ……叫程爱吗? 不,叫程想。 程策喜欢这个名。 赵慈也是喜欢的。 想。 想谁呢? 谁都可以。因此赵慈决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亲疏,他永远护着她。 深夜,匆匆吃过几块点心,赵慈洗了个澡。他换好睡衣睡裤,坐在床边,开始给尚云按摩腿脚。 这是个起早贪黑,幸运又不幸的年轻男人。 不过现在的他,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不幸。 赵慈感恩,至少他还有奔头,有时间,仍能回到这间屋里,来探探她的情况。 他爱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着她,目睹她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 怀孕后,月份越往上走,体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时,她软软地瘫在床头,身体曲线已和上月不同,但赵慈觉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这个力度行吗?” “挺好的。” “或者我再重一点这样呢?” 她点头,说确实更舒服。 做完了事,赵慈去卫生间把按摩霜洗掉。他细细地冲水,关停龙头,然后抬起头看向镜子。 在壁灯的光照下,那里映出来一个面型消瘦的男人,瞧着冷又硬。 赵慈与他对视了几秒,将左手攥成拳,探向镜面,轻轻碰上了。 今晚临睡前,赵慈照例是要给阿想念故事的。 他从书房拿着图画书过来,却见尚云倚着靠枕,快要入梦了。 “睏了是不是?” 摇头。 “还听吗?” “听,你念。”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而他凑过去,用鼻尖蹭着她的,眼尾忽而隐出浅浅的笑纹。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显然非常高兴,眉梢间染着小男孩似的雀跃和新鲜。他指腹的温度很高,眼神是烫的。 此时此刻,她对着他,就像在观赏一套被玻璃柜锁住的旧照片。 它们在她眼前铺开,毫无保留。 看得清,却摸不到。 漏了光的细节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几回,什么细微的蛛丝马迹,都能给瞧出来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时,他拉起她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晃。 他问她这么出神,到底是在想什么。 在想谁。 尚云盯着他。 半晌,她才摇一摇头,说什么也没想。 于是他揉揉她的头发,翻开书,为她和孩子讲故事。 这副身体的低音尤其好听,无论念什么,都柔情万种,浓得教人嫉妒。 他给她们读,一段又一段,绘声绘色,读那个满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与坏事。 故事行至终结时,汉斯到家了,双手空空的。 但赵慈以为,自己与那人不一样。他拥有很多,待到推开家门时,兜里简直满地装也装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着书页,又缓缓念出第二个故事的名字。 赵慈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她和阿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内,捧着图画书的影子低伏下来,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边印一个吻,随即起身,关掉了台灯。 她方才应该是没有意识了,但她仍精准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钟。” 她咕哝着。 “行,我陪你。” “我睡着了,你再走。” 她张开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误你工作,我马上就睡着了。” 赵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脸,点点头。 黑暗里,他躺在左侧,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着她的时候,卧房内唯一的光,是数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机屏。 近来,赵慈已经很习惯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这个家,他就丧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着,伴随尚云轻浅的呼吸声,阖上眼一动未动,没过多久,便隐入了旧日少年的梦里。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会梦到她。 披着夏风和秋霖,再双双踏过冬日里,被夕阳洒成粉橘的雪地。 他们去潭城的滨江大道,花叶乱舞的中央公园,还有,英伦雨城永远潮湿的灰色石板路。 幻梦里,尚云陪着他。 她总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执地拉着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间前往异城的午夜车厢。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离潭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手牵手,是不可能分开的一对。 他枕着她,用手指绕她的长发玩,灯的光投在黑白画页上,好似把它们都照活了一样。 她替他按太阳xue,问怎么又看这本,快翻烂了,还翻。 ……喜欢的,我就一直翻。 不会腻吗,阿慈。 他说不会。 就像天天对着她这张脸,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没觉得腻。 嗳,这是不是一种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头捶在他肩上,他笑着喊疼,没有躲。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里的夜非常暖。 是双人铺,他们也非要挤在一张床上,像连体人那样绞着。摇晃中,他环住她的背,与她十指交握。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终点站。 而这座空间里,只得两件行李,两道影,还有一个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来,窗外是挟着风声的山雨。 在半梦半醒之间,赵慈听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终跌进他耳朵里。 他的爱人离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梦里,于是,他便也潜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们同样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过夜雨的列车高速行驶,宛如银箭一般没入隧道。 即将离开黑暗时,她被他搂紧了。 他是烫的,像火炉。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声哄她,说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这是阿慈没有错,可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样。 上一回,她梦到赵慈,天边挂着的月亮也这样圆,形状就像海船的舷窗。 梦是短的,摇摇晃晃,并不十分安稳。 他们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总是在路上。 景物一帧一帧过,速度飞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说,她命里带刀。 而这把刀,从七岁开始,始终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无数回,一回也没走丢过。 婚礼后的数年,她的伴郎,已成为程氏的半个家庭成员。每逢节假日,依然风雨无阻,老爱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他来得勤快,但她承认,最近,更常在梦里接待他。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她抓着被角,两眼茫茫,也不晓得究竟在记挂什么。 好比说今夜,赵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饭。 半小时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过去了。 她将父亲请的护身符交给他,说这次的比较厉害,要他务必揣着它上火车。 ……别担心,这次不办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办过小事吗? 看着他将护身符收好后,她撑伞送他出门,就立在那里,对着他的车尾灯挥手。 一直挥到再也听不见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 帮佣走出来,在后头焦急地唤太太,她才回过神,放下手,拉拢薄外套的衣襟。 黑伞下,她表情闷闷的,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站那么久。 事实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尽管他会在离开时,降下车窗对她说,别傻站着,赶紧进屋去。 下次,他再来看她。 可她偏偏不听他的话。 轰隆轰隆,这段冗长的黑暗捱过去了,列车终于驶出隧道。 周围开阔的田野随着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不在卧铺,而是在卧房里。 赵慈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闷哼着坐起来,怀疑是阿想赏他的无影脚。 虽然补过觉,但他头还是很晕,睏得很。赵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捞到眼前,按亮了看时间,发现只睡了半个多小时。 由此可见,他的失眠症依然没有救。 不过尚云已经睡熟了,就在他身边乖巧地窝着。 赵慈替她捂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关上门。 他睡不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办,有五六个程策加急发来的文档要读。 用冷水洗完脸醒神,赵慈走去衣帽间,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来。 这并非什么难事。 那些式样素净简洁的高级货,换汤不换药。衣裤鞋袜,无论怎样搭配,造出来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这份功课,他在里头多逗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去了尚云的地盘。 通常,赵慈不会贸然迈入此地,探头探脑的。 他的胆大与坚强,从来都敌不过她,他也会担惊受怕,怕被某些新鲜东西刺激得心率过速。 可是他现在特别想她。 他忍不住,也顾不上了。 他要来这里闻闻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又添了什么新玩意。 毫无疑问,程太太掌管的衣橱,远不似他的无聊清淡。 这是魔幻之境,什么风格都有,什么颜色都不缺。 托尚老爷的福,每一季,她仍会收到家父一掷万金搞来的潭城高定。 它们是像雨披的风衣,像斗篷的连身裙,赤橙黄绿的,与另一排柔软温雅的丝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们很漂亮,很贵,亦很容易被撕坏。 赵慈向前走,用食指扫过一件件裙装。行至尽头,他停下脚步,握住一双红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摆端正了。 最后,他来到她的妆台前站定。 坛坛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晕。扭开闻,他便又高兴起来。 方才她脸上的味道,就是它。 赵慈沾了一丁点儿,在手背上涂开,他欢喜地闻着,突然瞥到他为她定制的珠宝盒,就放在右侧柜中。 射灯打在上面,那模样,真像一只锁着宝藏的魔物了。 赵慈将它取出来摆在妆台上,启开,粗略扫了一圈。 属于她的珠宝盒,里头的好货,自然是程策给的。 他看到新欢,旧爱,看到多年前在伦敦过冬假时,程策在市集里买的古董。 那会儿,她还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远处,隔着热饮散发的白雾,看程策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脸上,冰也化成了温水。 他记得这场景。 他想她一定也记得。 赵慈一层层看过去,摸过去,错觉那些闪亮的石头发了热,犹如烧红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烧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良久,他决定把它锁好,回书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将合起盒盖时,赵慈停了手。 他抿着嘴,重新将它的内层展开,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劳碌了一整天,他已经乱得什么头绪也理不出来了。为了老老实实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剂量,迎接她给的最后一击。 他暂时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钟也好。 如赵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灯光下,一只针脚粗糙的浅蓝色锦袋静静躺着,是她的手艺。而根据形态来判断,里头藏的东西,倒有些像纽扣。 他眨了眨眼,把锦袋的束口松开了。赵慈低下头,抓着它往掌心里倒,一块金属物抖落了出来。 正圆的造型,有几道细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着,屏住呼吸,然后将它翻转至正面。 这是旧物。 是孤品。 但它与金银无关,只是一枚画有红色龙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萨佛街,SavileRow,位于伦敦梅费尔区,以定制西服闻名。 注2:卡拉布里亚,Cabria,为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黑手党组织“光荣会”起源于此。 注3:,HansimGlück,德国民间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