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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凉殿里亦是阴沉得可怕,永嘉帝一个人坐在上端,肃穆却又老朽,仿佛是佛寺里凋漆的木像。他的眼睛里泛着浑浊的光,幽暗的殿内显得可怕而深沉。殿门发出咯吱声,张保寿带着一身水汽走了进来。 他的袍子湿了半边,水迹顺着路线流了一地。地砖上泛着光,好似是谁留下的血迹。 “陛下,”张保寿的声音发着喘,“人已经带到了。” 永嘉帝嗯了一声,“如何?” “老三样儿,不过一刻钟之内的事儿。算算时辰,现在人都凉了。” 所谓老三样就是匕首、白绫、鹤顶红,叫人选一样。若是自己下不了手,自然会有人在旁边帮忙送上体面。 皇帝点了点头,还不曾说话,含凉殿的大门就被人十分粗暴的推开。梁煜带着比外头的风雨还要吓人的气势,毫不客气地踏了进来。张保寿忙退边行礼,大气不敢出的样子。 梁煜的闯殿给昏暗的大殿带来有些刺目的光线,永嘉帝不由眯了眯眼睛。只这一会儿,他的太子已经走到了御案之前。 “父皇一声招呼不打就把人带走,是不是不太好?” 他的语气依旧是平常,和以前和永嘉帝问安禀事时一样,是毫无起伏的毫无波澜。但就是这样,永嘉帝感受到了一种被威胁被质问的愤怒。他一直很不喜欢这个儿子和他说话时的语气,听不出一点尊重和敬畏。 或许就是从这种说话的语气开始,他便不喜欢梁煜这个儿子——在他面前,自己毫无权威。 “不过是带走一个玩物而已……”皇帝怒极反笑,眯着那双寒意结霜的眼睛,“就值得你这样来质问君父,你为臣为子的本分去哪里了。” 梁煜现在没心情和他讨论什么臣不臣,子不子。哪怕他此时有十成十的把握,确认闻颐书的安全的。但他依旧是忍不住地暴躁。沉稳一向是他面对外人时的模样,但这份沉稳之下被压抑着的暴虐与固执,会在特定的时刻露出獠牙。 感觉到喉头莫名有一种窒息感,梁煜抬手扯了扯领子,满面霜寒而不耐烦地说:“父皇只要把人还给儿子,儿子便不打扰父皇了。” “什么东西!”御案上的茶杯被砸落,发出一声吓人的碎裂声。永嘉帝的话里藏着勃发的怒意,像是无数根箭朝着梁煜射了过来,“你要是再敢不敬一句,朕现在就把那以色媚人的玩意儿剁成rou泥送到你面前!” 空气中安静了一会儿,太子似乎真的是被这句话吓到了。沉默中,梁煜问:“父皇想如何?” 永嘉帝被问得也是一愣,他分明是满腔怨怒要冲着这个儿子发。好似从梁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情后,积攒了整年的怒火郁气就有了发泄的对象一般。 他从来都对几个儿子不假以辞色。他们既然是他的儿子,是他的臣子,自己怎么对待他们都是无妨的。若没有他,何来这些小子的性命? 以往便是那般偏爱梁烨,但他若是做了什么叫永嘉帝不满的事情,永嘉帝也会言辞十分狠厉的叱骂。更不要讲其他几个儿子了。永嘉帝十分乐意看到皇子们在受到自己的责骂时,露出伤心失望、害怕恐惧等样子。 这些表情昭示着他的赫赫权威,无上天仪。 但是,除了梁煜—— 这个孩子从小就不爱多话,别人说十句,他大概应个五句。也有叫人做得不满的时候,却不见缩头缩脑的躲避,依旧是坦然的样子。就算是吊儿郎当如梁灼,以前也曾对父皇露出过害怕的神色。但梁煜面对叱责时,从来都没什么过多的情绪表露。 到了后来,他愈发成长,做事情越来越周全,叫人挑不出错处。永嘉帝越发找不到训斥梁煜的理由。几个皇子一对比,独这个孩子与众不同,愈发优秀——甚至把他最宠爱的太子都比了下去。 面对着梁煜,永嘉帝只能鸡蛋里挑骨头。有些时候挑得他自己都看不下去,毫无底气。然而这个孩子对父皇的指责,只是维持着面上的恭敬听着。但皇帝知道,梁煜是一点都不在意的。 抓住了闻颐书,并不是因为他多么愤怒儿子不务正业,而是因为他终于抓到了梁煜的把柄。他从儿子五个短短的字符之中听出一丝妥协退让之意。让他面对这个儿子时产生的挫败感忽然就有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有一些话,永嘉帝想要问清楚—— “江南官场那些事儿,盐税,还有烨儿,是不是你一手计划的?”永嘉帝沉着嗓子问,每说一个字都觉得有种被戏耍的愤怒。 梁煜没有否认,却留下耐人寻味的话:“我不过是顺势而为。” “顺势而为!”皇帝拍了一下桌子,有些失去了理智,“顺势而为就是叫你这样害你的兄弟?!” “难道那些贪污腐败不是真的?犯上违制不是真的?”梁煜奇怪地反问,忍不住有些好笑,“父皇的意思是,发现了也该做看不见?” 永嘉帝一噎,抬手揉了揉眉心。 “若是太子有错,你身为兄弟……” “犯上谋反的错,身为兄弟实在不敢掺和。何况废太子也没有把我当兄弟,”梁煜打断了皇帝的话,老神在在地表达着自己的不耐烦,“父皇怕是糊涂了,这些废话还是不要再说了。” 一连被打断了两次,永嘉帝的士气终于维持不下去。阴狠地盯着儿子,他开口问:“你就这么想当太子?想要朕这个皇位!甚至不惜迫害自己的兄弟?” 揭露了腐败与乱纪,肃清了朝堂的陈腐,在皇帝的眼里竟然成了错事坏事。梁煜心中冷笑不已,已然是懒得和糊涂的父皇争辩什么是非曲直了。 “我十岁那年,因为不满梁烨的戏耍反抗,被梁烨掐着脖子丢进了掖庭宫里……”他忽然提到了以前的经历,那等不甚在意的语气反倒叫永嘉帝在意起来。 “我在里头从午日高悬一直被囚至夜深才被发现,”说到这里,梁煜的余光扫向了一直默不作声的张保寿,“但还是差点没逃出来。如不是张公公抱着我,拼着断了一条腿,我大概也就出不来了。” 从此之后,张保寿青云直上,一路坐到了御前总管之位,并被永嘉帝深深信任着。 梁煜翻了翻袖口,抬眼看了永嘉帝一眼,随口笑问:“掖庭里有一位先皇方登基之时就被送进去的妃子,被人戳烂了眼睛鼻子,每天在掖庭的后围的泔水道里爬着求生。儿臣躲避逃跑的时候还被她绊了一跤。听说她两年前才断气,父皇知道吗?” 永嘉帝在他的注视之下无端打了一个寒颤,没有注意到别的东西,只问:“你说这些做什么!” “也没什么,”梁煜随口道,“不过是想告诉父皇,从那之后我便很讨厌女人。除了母后几人,我几乎不愿有女子近身。想来父皇也不知道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