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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具体是什么病,我不懂医学,只知道叫肺高压,也是肺上的问题。同时心脏也出现衰竭,比肺本身的问题更严重。这种病很不常见,似乎也跟家族遗传有关系。不过柏瑜的母亲,甚至她外祖母那一辈儿都没见过这种病。她母亲应当还健在——我是说现在。按理说这种程度的病,通过体检怎么也能查出苗头儿。只是柏瑜没有出去工作,没有机关单位安排她定期体检,而她自己也觉得体质从小就算不上好,加上空气污染越来越严重,平时遇上个气喘头晕,也认为实在是很正常的事。这病不常见,自然很难治愈。不过也不是说无法治愈、干脆只能等死。虽然对一般人来说大概唯有苟延残喘。柏瑜的家里人相当努力地帮她治疗。以她们家的条件来说,当然也不存在费用问题。宫女士觉得柏瑜的家人是惺惺作态,没法子消除心底的厌恶。其实到了这个地步,多少也该放下个人恩怨,当务之急是柏瑜的康复。哪怕不能康复,也要尽可能让她减轻痛苦。宫女士一开始还是这样琢磨的。可一想到正是柏榆的家人给了女儿莫大的压力,让她在极端压抑环境里恶疾缠身,宫女士就无法把过去的偏见一笔勾销。本来,也不需要一笔勾销。大部分伤痕都无法消除。柏瑜那种接近自暴自弃、将自己边缘化的行为,基本是对家里人的反抗。连不出门工作也是反抗的一种。或者可以说,她不想被社会同化吧。总之就这么住进了医院之后,陪护的总是柏瑜的母亲,还有家里花钱请的护工。社会上那些跟他们家有交情的人时不时地过去探病,送鲜花啊果篮礼品之类的,为数不少。去了也就是在病房说着可惜啊可怜啊、怎么得了这么怪的病什么的,然后就是跟陪护的她母亲或父亲聊无关紧要的琐事,或者干脆只是借着陪护的幌子拜托她母父亲办事儿。宫女士也去过几次,是跟着小姑子一起去的。那会儿不光是柏瑜的家人,连袁诚的meimei和更多不相干的人都清楚她们之间的事。社会上的风言风语根本收不住。很多人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儿,觉得新鲜,也有人虽然不相信女人之间的这档子事儿,还是当成笑柄奇观似的到处乱讲。其实,袁女士怎么也不太相信。她虽看出嫂子跟哥哥的关系不大正常,怀疑哥哥是不是在外头儿有女人,可没想到是嫂子外面有了人,这个外遇对象居然还是两个人都认识的女性朋友。宫女士是趁着柏瑜的家人都不在,只有护工在病房的时候去的。袁女士也赞同她这么做。袁女士这时尚且对嫂子和柏瑜之间的事儿感到难以置信,正因为从没见过这种事儿,比起明确谴责哪一方,她还在惊诧不已。她也私下里问过宫女士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会不会是被小人泼了脏水?宫女士只是敷衍了事,那态度是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后来宫女士不再去探视,不光是出入不方便,柏瑜也不想让她再去,不想给她看见自己重病在床的样子。可也不能就这样断了来往。当时有传呼机,能发短信的手机也有了,她们两个都爱赶时髦,又买得起这些东西。但只言片语的消息无法满足。不知道柏瑜是怎么瞒过家人写出的信,或许她家里人根本视而不见?两个人还像过去那样通信,靠的不是邮局,是让一个每天去柏瑜病房送早饭或午饭的阿姨居中传递。当然也给了她不少好处。虽说这样也有泄密的风险,可到这种地步,谁还管得了那么多。

    “柏瑜住的医院离宫女士家挺远,离她工作的单位也不近——事情连她同事也已知晓,她由此索性办了离岗。工作日不用再去单位,宫女士就在离医院近的地方晃荡,等着送饭阿姨把柏瑜写好的信送来,再把自己写的信带去。她连家也不想回,即便那是她自己的家。碰上晚上不想回家的时候,宫女士就在外面的宾馆住下来。袁诚知道了也无权干涉,他们俩的关系一直都是互不干涉。虽然袁诚几乎没有住在情人家里的情况,可宫女士知道了也不会管的,由着他去。

    “后来有一天——应该是冬天,冬天是各种疾病高发的季节,柏榆的病势也转沉重,要隔好几天才能给宫女士写上一封信,遇上状况不错有力气写信的日子,往往也写不了几个字。这种天气里宫女士不好总是在外面待着,于是在她窝在家的某一天里,袁诚突然白天回来,对她说:‘我刚从医院回来,去看了一下你那位朋友。’‘哪个朋友?’宫女士感到全身血液上涌,抓着书的手指微微颤抖。她本来并没在看书,而是趴在桌子上写信。听到袁诚敲门的动静,不过装出一个看书的样子,另一边赶忙把写了一半的信纸塞进抽屉里。方才在写信的同时,宫女士仍不断思考着袁诚会在什么时候、以何种话头儿同自己谈起柏瑜的事。连袁女士都清楚了事情的原委,袁诚不可能仍旧蒙在鼓里。尤其社会上一致认为袁诚是宫女士的丈夫,柏瑜是寡廉鲜耻的小三儿,宫女士自己就是犯了流氓罪的荡妇。尽管那些人一天到晚净惦记着自己和别人的裤裆,但那几乎只对性爱特别敏感的神经却无法想象女人和女人间的性爱,正因如此,在判断宫女士是否不检点的问题上,没法再遵循常规的‘好裤裆还是烂裤裆’二元论。甚至本该对袁诚这么一个被绿了的丈夫报以表面上的同情背地里的耻笑,碍于给他戴绿帽子的第三者只是个女人,社会上的人又不知道该如何评判了。而宫女士呢?宫女士觉得早晚要开诚布公,顺带表明自己不愿意再跟袁诚过下去的心意。可是内心深处怕麻烦的念头儿总是挥之不去,同时又觉得就这样撕破脸对不起自己连年来的忍耐。哪怕是全无感情的夫妇,想爽快离婚又谈何容易。她也不想主动跟袁诚提起柏瑜的名字。在袁诚明确表示自己已经去过医院,同时默认自己也已得知一切真相后,宫女士还在装蒜,想着是问‘哪家医院’还是‘哪个朋友’比较好。现实里她脱口而出的便是后者。袁诚的脸色依然如故,但没有紧接着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转移话题道:‘还很年轻啊。怎么会突然染上这种病?是不是有家族遗传病史?’‘我不知道。’宫女士把随便翻开的书啪地一声合上,看都不去看他,沉默片霎后又问:‘谁告诉你的地址?是你meimei吧?就算你meimei让你去,你觉得你跑到人家病房合适吗?’这话听来火药味儿十足。事实上宫女士几乎从未跟袁诚吵过架。两个人之间连正儿八经交流的机会都很少,更别说坐下来商议什么事儿了。袁诚不插手宫女士的私事,宫女士也懒于与他沟通。加之没有金钱上的问题,连潜在的矛盾都难以形成。估摸着袁诚心目中的宫女士是个通情达理的女人。其实她那种明显含带愠怒的口吻与其说像火,不如说像冰块儿——她平常说话便给人一种冷漠、冷酷的感觉。袁诚教她接连质问,像小孩子做错了事,声调低落下去,人儿还直直站立着,却像只俯伏在地的蜘蛛一样,‘我跟那一家人是没什么交情。但我想着既然是小眉和你都认识的朋友,是不是也该去打个照面。我也没待多久,进病房里坐了坐就走了。’‘是吗,坐了坐就走了啊。就是啊,你本来也没工夫待太久。你想去就去,腿长在你身上,我又管不了。’‘对不起,没提前跟你商量一下。我不会再去了。’‘你哪里有错?你没有一件事是错的。还是说你自认为自己错了,把我摆在一个看似正确的位置上,其实谁都清楚我才是做错事儿的那一个。你袁诚是受害者,而我虽然错了却还厚着脸皮认为自己没错……你是不是这样想的?’宫女士从书桌前扭过身子,逼视起站在房间门口的袁诚。袁诚的脸色变得煞白,头次摊上这档子事儿,连一个音也发不出了。‘我们俩认识挺长时间了,我也清楚你的性格,今儿个就把你不方便说的话都说出来吧。反正我估计你接下去还打算维持这种虚伪的生活。继续装蒜实在没什么意思。你去探病的那个人是你meimei的朋友,不是我的朋友。她的确就像社会上风传的那样是我的情人。你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对吧?你也有自己的情人。但我跟别的人搅在一起让你丢了面子,让你在社会上抬不起头,这可以说确实是我的问题。我也不能在这里大言不惭地继续说自己何错之有。我有错,你没错。我更打算将错就错下去。我当然可以在此听听你的想法,但你说的话也只是你的想法,不是我应当采纳的意见。’

    “宫女士把话题抛给袁诚,自己这边则打算以‘这件事儿就先这样,别的以后再说’结尾,哪承想袁诚满口决然地回应道:‘我真的觉得你哪里也没错。先不要管社会上那些人怎么个说法。就像你说的,今天是坐下来谈谈的好机会。虽然我不觉得自己有多了解你,也不便擅自揣测你的真实心意,那么我先把我一直以来的想法告诉你好吗?很久以前开始,我就觉得这种日子对你太不公平,我跟别人保持那种关系太对不起你了。我以前就想对你说,你也可以出去恋爱,可以去跟你真正喜欢的人在一起。其实我从来都是这样想的。之所以没告诉你,是害怕你觉得我不尊重你,觉得我把你视同出轨搞外遇的女人。况且本来也轮不到我对你的活法说三道四。可是我今天去医院看了你那位朋友——我早就看出你跟那人交情不一般,你在我面前说起她的神情,还有有时候你从外面回来,那个时候你脸上挂着的表情——我只要看过你的脸就知道,你一定是跟那个人出去玩了。我这么多年来从没在你脸上见过那种表情。你也不跟任何人合影。你以前就说自己不喜欢拍照。我其实早就知道了……我早就发现了……你爱她,对吧?这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是这么想的,希望你能跟自己爱的人在一起。可我本以为不是别的男人而是那个人就会让我稍微好受一点。结果她在病床上对我说她也爱你,同时她恨我,她恨我是你的丈夫,恨我夺走了你的自由。你的自由应该是在你手里的,我从来没想过拿走它。你的自由跟你的爱一样任你支配。可我真希望自己也能得到一丁点儿,哪怕只是你看我可怜施舍给我的。所以她让我跟你离婚,让我把自由还给你。我告诉她我的爱一点儿也不比她少。我已经不再跟其他人来往,因为我没办法再无视自己的真实情感了。’我不好形容‘晴天霹雳’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人在感到震惊的时候,实际体味的感觉是很复杂的。时而会恐惧,大部分时候则是觉得羞耻,哪怕并没有做错事。宫女士当时听了袁诚这些话,首先感到的就是脸蛋发烫,血液慢慢延烧,进而到了五内如焚的地步。正如她过去并未对袁诚怀抱男女之情意义上的喜欢,她对这个男人也讨厌不起来。在普世意义上,袁诚无疑是个好人,而在宫女士自身认可的观念上,袁诚依然可以算是好人。她没见过袁诚抽烟,也不见他还没醒酒就醉醺醺地回到家里——也就是说,她对袁诚骤然萌发出的作呕的感觉,应该不是源于体臭或是别的实际存在的气味。可她还是觉得非常恶心。这种强烈的恶心感指向纯粹的厌恶心理,宫女士确信自己厌恶袁诚,想要看着他立即消失。但是,她根本说不上来自己明确厌恶袁诚的理由。是因为觉察到袁诚对自己的居心吗?其实宫女士的共情能力出奇地强,能理解世上各种各样‘怪异’的情感,而对于袁诚的那种心思,宫女士也觉得实属人情之常。

    “好像是把同一个剧本再度翻拍了一样,袁诚的话也带上了哭腔。不是呜呜地哭泣,他不自然地翕动鼻子,眼里也泛着异样的光。没来由的,宫女士居然也想流泪。她不想、更不能在这里哭。然而若是实在忍不住亦无妨,至少清楚这是在哭自己,大部分的眼泪也是流给柏瑜的。再怎么自我安慰,心里早知道那种病九死一生,即便能侥幸延长生命,也不过短短几年而已。多活个三年五年,届时柏瑜依然只有三十出头,可以说跟现在撒手没什么两样。不仅让深爱着她的人加深别离之痛,连她自己也该无法忍受生理上的折磨。如果活着只剩下无穷无尽的痛苦,真借来五百年的寿命又能如何?宫女士不单单为此痛苦到想流泪。她也觉得自己的生命——不,不光是自己的生命,袁诚的生命也将抵达尽头。她内心深处那种毁灭一切的欲望终于像宇宙暴胀到极限一样全部喷涌而出。没有了柏瑜照旧可以生活,然而这样的生活不再具备质量,原本岌岌可危的生活价值跟维持社会体面的虚假婚姻一样破碎了。在暴胀达到临界点的时刻,同样置身宇宙的袁诚的生活也将破灭。莫如说袁诚突如其来的道白正是一种信号。他在向自己招手,手里还抓着能勒断他脖颈的绳索。宫女士对袁诚那种碍事的感情感到恶心,却又产生了破天荒的惊喜。如果袁诚所言属实,不妨绑架他的感情,让他这个人和自己一道为柏瑜殉葬。可是宇宙暴胀后又将迎来坍缩,一个皇帝在歪脖树上吊死另一个皇帝接踵而至。那一天的宫女士和袁诚最终平静地使事情翻了篇儿,直到不多久后——准确来说就是袁诚去探过病的两天以后——传来了柏瑜病危的消息。柏家早就着手置办丧事儿,最后火化出殡告别仪式等等都办得挺麻利。据说袁诚兄妹送去了花圈。宫女士没有参加葬礼。柏瑜病故以后,宫女士火速同袁诚办了离婚手续,也干脆辞去工作,收拾掉留在这里的各项资产回了南方老家。哦对了,柏瑜在弥留之际,给宫女士写了点儿东西。她当时情况急转直下,几乎不间断地吸氧,话都说不出来,写的也不是什么像样的文章信函。只是在一个翻开的笔记本上留了一行字。”

    “写的是什么?”

    “‘世林,好好活。’我猜她还想在这句话后面写些什么,不过力有不逮。”

    “所以这就是全部了吗?”我磕掉烟灰,兑过一点儿水的烟灰缸看来比臭水沟还要恶心。但就像人不会对自己的排泄物感到特别的恶心,甚至会在每次上完厕所后特意回头去看一样,自己亲手制造出的污物也不会使制造者本人产生何等异样的不快。嘴上说恶心,不过碍于堆积成山的烟蒂与烟灰都是客观上会使人感到恶心的事物,短时间内大量吸烟后胸腔甚至脑部的恶心感觉则是主观意义上的。我是个善于自我洗脑,把痛苦转化成欣快感的人,故而我可以在此忽略身体上的不快重又点上一根烟,也可以暂且忍耐想去店里的洗手间看一眼自己排泄物的冲动。“我是说,你要讲的故事。从结果或是过程当中来看,这不仅仅是个故事吧?虽然我不认为你还有所保留,但还是想知道到这里就结束了吗?”

    “理论上停在这里也可以。我知道您还想问什么。时间也不早了。”她抬起左腕看了看那块儿西铁城女式表。我不认为她真的是在关注时间。“您想知道我为什么知道上面那么多事儿。我只有十九岁,柏瑜去世时我可能还没出生。所以我不可能认识她。至于袁家兄妹我也从未见过,他们的事是我最近一段日子才得知的。这些事都是从我mama嘴里听说的。”

    “你的母亲又是……”尽管答案呼之欲出,趁着烟屁股离开唇瓣的间隙,我还是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