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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模样(5)

    爱茉尔忽然察觉,自从回到城堡,汤姆就变得沉默寡言,几乎没再说过几个字。

    她转动房门钥匙的手止住了动作,手还搭在门把手上,却背转身细细观察男人的神情。窄小的楼梯平台上,高大的男人背靠着房门对面的栏杆,负手而立的姿态优雅得如同济慈诗中那些游弋月下的天鹅,但——就像怕侵扰她的私人空间一样——他的举止里又带了那种她熟悉的、礼貌的距离感。

    室内唯一的亮光是他与她房门间墙壁上延出的一盏烛台。半截蜡烛孤零零漂浮在烛座里,默默垂泣几滴半透明的泪。因灯花的缘故,烛光歪得厉害;爱茉尔站的位置正好被映照在暖黄的柔光内,而她对面的男人则恰好被遗落在了光晕外。窗外,月光和雪光被夜色映成冰蓝,浸入教室高大的落地窗,更衬得男人颊侧那些本就刀削斧刻的轮廓如雪和月般孤冷。

    爱茉尔的手从钥匙上滑落。她向栏杆旁走了一步,站在烛火柔黄的光晕边缘,抬头睃巡汤姆双眸。

    “I had such an amazing time today…” (我今天玩得真是愉快……)

    爱茉尔这样开口道。

    她发现,汤姆脸上的笑淡了几分。他垂下眼,避开了她的目光。爱茉尔有一瞬无措,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她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余下的话湮没在了黑暗里。两人间的气氛突兀地多了几分尴尬,柔黄的灯晕与幽蓝的月光间只有几英寸的距离,但这距离里似乎忽然竖起了某种透明但坚不可摧的厚重屏障。

    男人藏在背后的手似乎握成了拳,连手臂和肩膀也跟着微微紧绷了些。

    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爱茉尔猛然忆起,她在两人步入城堡后就下意识松开了握住汤姆的手,没再牵起。因为担心别人——学生,当然也包括其他教授——会把她和他的关系与她在霍格沃茨的前景……联系起来,加以揣测,她不想让过路的学生和教员过早地察觉他和她之间的关系。

    他显然误会了她的心思。汤姆这个人,还是习惯把事情都藏在心里头。

    她向前跨了一步,于此同时还tsk了一声,表现出些许娇气的不满,眼神却一直紧望着她的爱人,不错过他表情的一点儿变化。他遮盖乌眸的羽睫忽闪着抬起,回望她的眼神里带了诧异;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又向前迈了一步,动作带了几分罕见的娇蛮,一手伸向他身后,猝不及防地紧握住他背着的手,牵到他身前。

    汤姆垂眸望着爱茉尔。少女偏着头,丰润粉嫩的唇瓣微微嘟起,黑漉漉的眼仁儿那么大、那么亮,像月辉下两汪漾动的泉水,让他总觉得就要连人带心,囫囵个儿被浸溺在她眼里了。现在,那双会说话的杏眸半含着疑问、半含着娇嗔,蕴着这些罕在她脸上看见的表情注视着他。汤姆心尖儿一颤,适才因爱茉尔的疏远而引起的不安被暂时忘却了。

    “It’s been a long day,” 汤姆道,眼里浮现柔和的笑,“You must be exhausted.”(直译:今天已经很漫长了,你一定累坏了。)

    少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柔嫩的掌心贴紧他手心的动作更用力,细软的指尖穿过他的指缝,勾住了他的手背。

    “Quite the contrary, the night is still young.” (正相反,时间还早呢。)

    爱茉尔眼里蕴了笑,手上微微施力,拉着他慢慢后退。

    “Professor Dumbledore gifted me a lovely bottle of dessert wine from Georgia,” 爱茉尔轻轻道,手上拉他的动作不缓,仍旧偏头望着他, “Care to join me? I promise the conversation will be just as smooth.”(直译:邓布利多教授给了我一瓶漂亮的格鲁吉亚甜酒,愿意和我一起尝尝吗?我保证,谈话会像酒一样顺滑。)

    这话一语双关,少女眼里的笑意更深,问话落在汤姆耳边,甜腻得像塞壬的歌声。像遵循着某种不知名魔法的力量一样,汤姆顺着少女牵引的动作向她房门走了去,他跨出冬月冷冽的清辉,立在爱茉尔身前一步之遥处。

    兰烬残落,风烛摇曳,孤灯微明。汤姆身上却被浸出了融融暖意,心里也让某种浓郁的快乐盈满,眼里柔和的笑遂透出了些春风般少年得志的意气。他向前一步,与爱茉尔并肩而立,一道站在了门前。

    “I am sure the company will be even more intoxicating.”(直译:我很确定你的陪伴会比酒还醉人。注:这里和上面的双关语都翻译得很生硬,我的对话都是用英文设计的,如果又可能,大家还是尽量看英文对话吧。)

    爱茉尔羞涩地低了头,但仍旧难掩白皙脸蛋儿在烛火下沁出的酡色,一如季夏初熟的水蜜桃般诱人。她干脆背过身,小脸埋在门前,低头假装专心拔钥匙。汤姆很绅士地帮她抵住门,然后侧倾身给她推开房门。

    爱茉尔注意到,她的教授很礼貌地避开脸,刻意没有与她呼吸交错。

    她忽然就壮起了胆子。她勾紧那只她仍旧与之十指相扣的手,不许他直起身,踮起脚尖,在他下唇上印了个吻。然后退开些,观察他的神色。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吻他。汤姆脸上转瞬即逝的惊讶被一个难以掩饰的笑容代替。那笑容多是从眼角渗出的,有些许惊喜,有些难为情,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的感伤,仿佛心底某个最柔软易碎——却最深不可及——的角落被轻而缓地触动了。

    少女的唇微凉,带着黄油啤酒的余香,在离开他的瞬间,汤姆的呼吸中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的温芳。他有一刻冲动,想要扣住她的后颈,加深那个蜻蜓点水般的吻,继而撬开柔嫩的唇瓣,采撷蜜蕊中芳华。但却又犹豫了一下。最后,他反手握住那只她本用来勾紧他的细嫩小手,将它举到唇边,柔声低语。

    “You always manage to catch me off guard.”(你总能让我措手不及。)

    说这话时,他眼里的笑带了几分宠溺,唇瓣留恋地徘徊于少女羊脂玉扣般的指节。

    适才的大胆让爱茉尔双颊更红润,但她的眼神中却透着一份平静的自信。两人之间的空气似乎被一种未曾言明却充满暗示的可能性充盈,那种电流一般的暧昧感整晚都一直存在——但现在,再也无法被忽视。

    他一手扶着她,另一手继续为她抵着房门。

    “After you, amore mio.” (注: “amore mio”是意大利语里“我的爱”的意思, “amore”同为爱茉尔的名字。)

    那是汤姆头一次那样称呼她,但在往后的日子里,这称呼将常常落于爱茉尔耳畔。

    应二人的脚步声,屋子里的灯烛都殷勤地亮了起来。房间一如晨时整洁明亮,散着爱茉尔身上独有的那种淡淡冷香。与他住处的布局不同,爱茉尔只有一间单间,是那种起居室和卧室一体的studio房型。房间尽头是两扇大窗。窗下,书桌和床并排摆放,淡蓝色被褥整洁松软,那只爱嘟囔的月痴兽玩偶在被单下睡得正熟,丝毫没有起身迎接主人的意思;沙发放在屋子中央,后面是餐桌和五屉橱,柜上坐着一台大留声机。如果这时喇叭筒前恰好蹲了一只小狗,那么场面简直就要和Francis Barraud那幅“小狗Nipper听留声机”的名画一模一样了。

    少女把挎包挂在衣帽架上,动作轻盈,举手投足间满透着舒心自在,回望汤姆的眼神中流露出只有当一个人回到家中才能找到的安然与喜悦。而汤姆惊讶地发现,自己也并没有那种身在别人家里的不自在感,仿佛墙上小挂钟的滴答作响,都是为他归来脚步的伴奏。那一刻,他忽然意识到,爱茉尔推拒掉米勒娃为她安排在职工休息室旁的套房,反而选择这间临时辟出的小屋,或许并非为了离教室更近……

    而是为了离他更近。

    他心尖儿一颤,一股暖流涌入心头,在帮爱茉尔除掉大衣时,指尖情不自禁地在娟秀的肩头留恋了多半秒。

    在汤姆指挥着那瓶酒,让它把丹醴琼液倒入杯中的功夫里,爱茉尔蹲在留声机前,选择了一盘黑胶唱片。酒瓶很有分量,是青石雕刻成的,上面的浮雕绘出丘比特与普塞克的两个场景。其中一面是丘比特唤醒普赛克的那个吻,与安东尼奥·卡诺瓦的雕像极为相似,只不过爱神的翅膀在偶尔扇动。另一面是普赛克在夜间偷看丈夫容颜的场景,和阿普列尤斯的故事中一样:丘比特从窗口飞出,悲哀地道,‘爱是不能与疑心共存的’。

    汤姆暗自咋舌。他偶尔觉得邓布利多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巫师们使用的留声机都不需要电力,而是通过发条上弦来放大声音并旋转唱盘。爱茉尔选出一张唱片,用魔杖在留声机的手柄上点了点,简单质朴的吉他曲调从喇叭里传来。(注:可配卡特家族的 “Can the Circle Be Unbroken”)

    汤姆把其中一杯酒递给爱茉尔, “American folk?”(美国民谣?)

    “Hmmm, you know, all the music that fits between the cracks.” (嗯,你知道……所有那些在伤痕里诞生的音乐。注:原话是20世纪美国民谣歌手Mike Seeger说的,用来表示美国民谣作为社会底层人的艺术所展现出的包容性。)

    汤姆随着爱茉尔在双人天鹅绒沙发上落座。少女侧过身,面向汤姆盘腿斜坐,举起手中的杯子,眼中的笑透着精灵狡黠。

    “Happy Christmas, sir.”

    两只酒杯碰出银铃般的瑶音。

    “Happy Christmas, Amore.”

    有一会儿,两人都静静品着酒。留声机里老歌的曲调缓缓流淌,时光在杯中轻漾,微苦又薄甜。

    “…I was standing by the window”(……我站在窗前)

    “On one cold and cloudy day”(一日,寒冷又阴着天)

    “And I saw the hearse come rolling”(我瞧见灵车缓缓驶近)

    “For to carry my mother away…”(来载走我的母亲……)

    先开口的是汤姆。

    “You know, I used to detest Christmas more than any other season of the year.”(你知道,我曾经最讨厌圣诞节,比一年中任何一个节日都要讨厌。)

    汤姆心不在焉地摇着高脚杯,目光遥远。金红色酒浆中漾起的漩涡越转越深,似隐匿着某种望不见底的深渊。

    “At the orphanage, they ceaselessly reminded us that we were worthless, unwanted burdens—a drain on the valuable resources contributed by them upstanding, responsible, tax-paying, law-abiding citizens. Unlike our parents—irresponsible drunkards, addicts, and criminals, leaving us—band of insolent, irresponsible children—to be raised by the system.(在孤儿院里,他们不断地提醒我们,我们是毫无价值的、被遗弃的负担——浪费了那些正直、负责任、纳税、守法公民所贡献的宝贵资源。而我们的父母——那些毫无责任心的酒鬼、瘾君子和罪犯——将我们这些不羁、无赖的孩子抛给了系统,由它来抚养我们。)

    爱茉尔没料到汤姆会就着适才在猪头酒吧时不愿提及的话题敞开心扉。她听得很入神,仿佛在试图透过汤姆的话,看清他的心。男人双眸低垂,声音深沉,带着难以察觉的微微颤抖——爱茉尔的心也随之沉重起来。她不愿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等待他的话。

    “Christmas was high time for them to knock this into us. It was during the war, you know, so food was rare and rationed. And if you sang well during the mass, you got an extra piece of white bread. The older kids sometimes even got a dash of wine.”(圣诞节是他们对我们进行这种教育的最佳时机。你知道,那时候正在打仗,食物稀缺而且要配给。如果你在圣诞弥撒上唱得好,就能多得到一片白面包。年纪大的孩子有时甚至能得到一点酒。)

    一瞬沉默。音响里,吉他声弦弦掩抑,蓝调戚戚,似要诉尽平生苦处。

    爱茉尔问出了那句早已凝结在空气里的话。

    “And suppose you didn’t?”(那么如果不唱呢?)

    汤姆没立刻答话,而是掀起袖管。横亘在劲瘦的小臂上的那道伤口,爱茉尔偶尔见过,并且一直以为是她的教授在某次决斗中受的伤。现在,她凝神细看,这才发现,它入肤很深,倒像是幼年留下,然后随着岁月的流逝,慢慢变深、变长。

    “You got the buckle of a belt.”(直译:那你就会得到几皮带扣。)

    他嘲讽地轻轻一笑,“To perform and entertain for the sake of handouts…like some singing, dancing monkey? I think I’d rather starve.” (为了讨食……像只会唱歌的猴子似的表演?我想我宁可饿死。)

    爱茉尔望着她的爱人。在学生时代的她的眼里,里德尔教授强大、冷静、镇定、临危不乱,似乎没有什么能撼动他。作为他的助理——实际上,也就是过去两天——她第一次看见了那层面具背后的脆弱感——以及那个尽管强大、尽管深谋远虑,却也同样渴望触碰温暖、真情的独身者。

    她没说话。任何言语的安慰在此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她将手放在汤姆的手背上,但细短的指掌握不住他宽厚的手。他的眼神回到了她身上,漆沉锋锐的眸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他反手握住了她,大掌完完全全裹住她的小手。

    “Things improved at Hogwarts, or so I thought. For a time, I believed it was the power I acquired that helped me escape—not just from the circumstances, but from the memories of those powerless, hopeless moments… from what I was: a freak. A vulnerable, weak, and defenseless child.”(在霍格沃茨,情况有所好转,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以为是我获得的能力帮我逃离了过去——不仅是那些境遇,还有那些无助、绝望的记忆……那些我曾是的样子:一个怪胎。一个脆弱、软弱、无助的孩子。)

    爱茉尔难以察觉地叹了口气,轻轻开口道,“But those things never really…never truly…go away, do they?”(可那些事情从不会真正消失,对不对?)

    像在汲取力量一样,汤姆将被他拢在掌心的小手反复摩挲,开口时声音带了沙哑。

    “No, never. They always find their way back, seeping through the cracks, emerging at the slightest chance, trampling over your scars, asserting their dominance, flaunting their victories in your face…”(对,从不。它们总是会找到回来的路,从缝隙中渗透出来,在稍纵即逝的机会中重现,肆意践踏你的伤口,耀武扬威地宣示它们的胜利,炫耀它们的战利品……)

    弦声泠泠,渐渐趋于沉寂。爱茉尔也陷入了沉默。她怔怔望着汤姆。

    If neither time nor power could heal those deep-seated wounds, then what could?(如果时间、力量都无法治愈那些经年的伤痛,那还有什么可以呢?)

    他的声音在她脑海里响起,像一束白芒,驱走厚重的云层。

    Love. Love could.

    但爱,可以。

    在她完全理解那句话的深刻含义之前,她先注意到:汤姆并没开口。他只是笑望着她。

    她并不像他一样,天生就是个摄神取念师——爱茉尔迟钝地察觉,他头一次为她降下了那层帷幕,没有遮掩,也没有保留,悄无声息地摊开了那本唤做“人心”的书,将他所有的脆弱、恐惧、遗憾全都展露在了她眼前。

    爱茉尔惊奇地睁大了眼。她的爱人却依然若无其事地望着她,唇角微微扬起,眼里的笑满是宠溺,仿佛这份新的礼物——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是最寻常不过、最理所当然的一样。

    爱的模样,或许是两杯佳酿、一首情歌,或许是月光下相缠的指尖,或许是烛光中羞涩的吻。

    但爱的模样,一定也是信任。

    留声机里绽出的新曲调欢快了起来。汤姆不想再继续适才的话题,于是岔开了话,开始说些他知道爱茉尔会喜欢听的、他在旅途中遇到的奇闻逸事。果然,少女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她问他是否真像邓布利多说的那样,曾在博金-博克工作。汤姆罕见地笑出了声。

    “Do you remember the first time we met, Amore?”(你还记得我们初次相见的情景吗,爱茉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