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番外-夜鹰(七)
41.番外-夜鹰(七)
那是十二月末的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傍晚,天宇却久违的晴朗净明,洗去了往昔万里阴霾的遏抑。在这触目皆含水的柔和的南边天地,流水淙淙不曾冻结,偶然汇聚一气,蒸腾出片片层层叠叠的湿云。 气候仍然不消冷冽,扑面的寒气随着跑动簌簌地重压下来,顿时俨若开刃的刀锋,刮擦得我过薄的露出的一些肌肤生疼。然而却又忽然被熟悉的红色针织围巾慰藉着,慢慢化作碍事的阵痛。 我和蓝冬一言不发地一起穿过学校的走廊、楼梯和cao场,像是私奔一样,步调急遽得旁物晃眼,惊起阵阵穿堂风。 明明已经很累很累,累到想要放开她而原地躺倒着一动不动,可我的手好像长出自我意识般,始终不肯松懈一毫,指间与指间严丝合缝地紧紧纠缠着,妄图将那恒久的暖流的源头如救命稻草抓住。 我看不到蓝冬的脸,只有她暗黄色长发顺畅地飘散在眼前,熠熠生光,如此闪耀、迷人,正如环绕黎明曙光的启明星,在为我指引方向。 冷不丁的,我开始望着天,望着由高墙围起的四四方方的天,不知何时云层深处竟已酝酿浸染出明媚且混乱的色彩,像是要烧起来。 那么汹涌澎湃的,恍惚间幻化出漫天奇光,流溢到墙外驶向未知——我知道,那正是冬日傍晚里罕见的晚霞,更何况是深冬的傍晚。 我没来由地问她,头保持微仰的动作没变:“我们要去哪里?” 心里很模糊想要的答案是什么,但我能感到的是,在我问出那个问题的一段时间内,绝对不是想听到真的哪个实际存在着的地方,绝对不是。 我既不是彻底的理想主义者,也不是全然的现实主义者,似乎游走在这中间,处于一个微妙的进退两难的地位。于是我有时候难免会变得奇怪,奇怪得时不时头脑里就会闪现出莫名其妙和天马行空的想法,只是害怕自己好不容易塑造的形象毁于一旦,再也容不进人群。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这些面对他人羞于诉诸于口的问题,我却很情愿一字不落悉数说给蓝冬听。那种感觉实在无法言喻,就像什么…就像是遇到了那所谓的soulmate。不,在稍后就得到了的回应里恰好印证了我的思索。一针见血、的的确确,这是不可否认的。 蓝冬闻言很快转过头来,余光瞥见她眼里掠过几秒的惊讶后,循着我的视线看去;下一秒,那张被冻得通红的面上,破冰一般,骤然显现出强烈的笑意。 不必多说,她已知晓我在说什么,而且欣然接纳了我的小别扭。 去寻找晚霞的尽头。 我们异口同声。 但她是说给我听,我是在心里默念说给自己听。 即使是虚无缥缈的。 “我们会找到的吧?”我继续说。 跨越墙外,跨越更远的距离。 “会,”蓝冬斩钉截铁地回答着我,“一定会。” 目光交错中,我在她眼里,清晰地捕捉了一股翻涌的火。 那大概率是天的倒影,正如光明划破暗夜,一切都被照得通亮。她那黑石似的眼珠里从没有如此透明过,扑朔起艳丽的光彩,任何心绪都在色变里显而易见。 隐约间,那里还有我。 就在那时,我忽然想,晚霞的尽头,是否我们早已找到了呢? 你和我。 我们。 该怎么去形容我当时的一种油然而生的情绪?我的回忆在这里突然断线。 迷蒙的记忆在机场广播关于自己的航班即将起飞的一再提醒下,散得更远和陌生了。 我此番是决心再回美国一次。 不是去旅行、不是去放纵,更不是为了去见谁,只是突发奇想。我实在是太好奇看到《夜鹰》的真迹,那幅过去蓝冬无论如何都要送给我的遗作后的感想。 本是年关将至的日子,我却越来越没有感觉,好像因为身边人或主动或被动的离开而忘乎所以。年在举目无亲的我身上,变得无足轻重,和每一个与我擦肩而过的人形成强烈对比。 没有了家人,对我来说真的自由了吗?往常的我总是因他们而痛苦,可在失去了他们以后,这种痛苦变得更具象化了。 这就像是身体被破开的空荡荡的地方,被我用金钱、爱和幻想滋养得忘却,再触及时却倏然出现了一个黑洞,此后任何东西都无法填满了。 我如今已近乎很难再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只是因为遇见一个人、只是单纯地见到她的面、只是单纯地被接近,就足以怦然的感觉,再加上对方又说了自己喜欢的话的境况下。 也许是窒息到头脑一片空白,再也没法判断什么,失去感知能力和行动能力那样的夸张景象吧? 大概喜欢一个人就是在自燃:从内到外、从细胞到组织、从组织到从器官、从器官到系统,最后是整个人体,方方面面都将被烧得一团糟,烧得面目全非以至于丧失人格,只剩下一个念头——为对方献出自己的一切,乃至灵魂。不被喜欢着,也没关系。 只是记不起在哪里听到过这样一句话——不要试图去献出你的整个灵魂。需要一个人完完整整的灵魂的,只会是、只能是魔鬼。可那又怎样呢?爱是会让人失去理智的,所以心甘情愿。你无法阻止一个深陷爱恋的人。 似乎任何事物只要沾染上“情”之一字,就会瞬间演变为可怕的事情。然而就是这么可怕的事情,这世间却又总是上演,不止是我逃不过,还有更多更多其他的人,一刻不停,直到永恒。我们都会是它的囚徒。 虽然那么那么多年以后,那个一度会为爱情而赴汤蹈火的我已然丢失了真正的爱人的能力。 我记得那之后我被蓝冬带到了一家电影院。 在此之前,我没想过是去这里,毕竟按理来说一般的约会无非就是去吃东西、喝咖啡之类的,一起看电影,尤其是坐在后排看爱情类电影,被我划分进了一种更亲密的约会里。这不禁又让我想入非非。 这种快乐没有实感,直到影片过半,在主演们因困苦阻碍住爱情而声嘶力竭的呼喊中,几番纠结之下,我还是开口了:“为什么?” 蓝冬侧过头来,并没有追问我任何问题,就那样静静地垂眸看着我。 光线昏暗的展映厅里,我无法看清她更多的情感。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还是继续说,手攥住她的衣襟,看起来迫切极了,“你不恨我吗?” 蓝冬笑了。 但一点温度都没有,神色还是那么平和。 她一把甩开我的手,揪住我的衣领,使她的脸在我眼前陡然放大,可我还是对她的情感一无所知。 那是她对我有史以来话最多的一次。 “我当然恨你。” “蓝雨,我的meimei,你的女朋友,对吗?”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对我做那么可恶的事情,只是因为我抢走了她吗?” 我下意识地想否认,却又无话可说。 “但我对你的恨,更多的始于她。”她的声音开始变得颤抖了,连带着手也慢慢懈力。听到这句,我难免不有些懵然了,迟钝地发觉那个“她”指的居然是蓝雨。于是我将自己的委屈被嚼碎咽进肚子里,把注意力集中在她的身上,想要得到答案。 “你知道吗?我对你起先的漠然,同样是因为蓝雨。” “我就是不甘她的生活过得一直那么那么美满,没有一点别的缺陷和不足,明明我比她优秀得多。可我的付出,却总是与得到的回报不成正比,陷在泥潭里,日复一日仰望着她,即使她拥有的那些东西是我望尘莫及的。” “我过得一点都不快乐,在我mama去世后这种感觉达到了顶峰。可我没有别的发泄的对象。” 在她的短暂停顿中,我接住她的话,“所以,你和她搞在一起了?” 蓝冬没有回答我,而是转而说,“你好像不是很喜欢蓝雨吧?” “也多亏了你的不作为,我很快发现,只要我假装喜欢她,假装对她好,扮演一个近乎恋人的角色,我就能从她那里得到意外的收获。沉浸在这种无尽的利欲中,我好像也没那么痛苦了。” “而我在今天却突然发现,我们都是一类人啊,对吧?符椋。” “你喜欢我也是因为这种相似的吸引吧。相似的可憎的血液,滚动着、沸腾着。” “我也可以喜欢你。” 她面无表情地说出这句话,这句我想都不敢想,却又求之不得的话。我的呼吸停住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来看,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恨…”我无法再坚持着等蓝冬把话说完,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把头凑了过去,吻住她。 而巧合的是,就在我去吻蓝冬的那个瞬间,影片里的主人公们也开始接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