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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上官鸿信落下的吻缠绵细碎,像是炸开火光的烟火棒。 霓裳在年节时点过,一触火就亢奋,明亮的火星往四下里迸溅,光芒耀眼。那些火花温度不高,掉在霓裳的小斗篷上也没造成什么太大的影响。她坐在屋檐下点了一根又一根,一会儿功夫脚下就堆满残骸。 策天凤阖上手里的书,上官鸿信的分心几乎写在脸上。他想去跟家人过节,又不想被策天凤看出,下笔时几个字写的太急促,格式微微乱。策天凤站在他背后不着痕迹地观察,少年人后颈新理的发茬在冷空气里立着,触手会有些刺。他努力抑制着往窗外看的欲望,颈部线条变得僵硬。 “可以了。”策天凤说。 上官鸿信立刻合上笔盖,他回过身来,眼底闪亮。挺拔的良材初初抽枝,满眼蓬勃鲜活的色彩。 “谢谢老师。” 他收拾好桌面,抱着一摞书跑出去。策天凤看向他落在椅子上的大衣,拾起来抖得蓬松,在上官鸿信在门口换鞋时罩到他头上。 “教过你要周全。” 上官鸿信便笑,笑里有雨前的云,欲雨的风,但最终是透明的水。 他那时方踏入策天凤许诺的黑暗。 “老师。” “嗯?” 策天凤抬眼,手指按在开关上预备关灯。 “新年快乐。” 他的气息忽然靠得极近,在策天凤唇边落下微弱的一吻。然后他覆上策天凤的指尖按下开关,在一片纯然的黑暗中悄然遁去。策天凤站在原地,片刻后听见院子里传来霓裳惊喜的呼唤。久不见的兄妹两有说不完的话,声音直到他们坐上车后才消失。 上官鸿信下次来时吻了他的手指。 策天凤削水果时划伤了自己,鲜血从手上滴滴答答落下来。上官鸿信便低下头替他吮了血。后来他送了策天凤一套陶瓷刀具,在策天凤小睡时慢慢削一个苹果,刀下拖着极长的一圈皮。策天凤就像那个苹果一样,一层层被剥得赤裸,吞食殆尽。 上官鸿信几乎没有经历过青春期,因为策天凤的指引,他对待感情的态度冷酷又熟稔,玩弄它像玩弄断云石,千变万化不过是人脑里盲目的小把戏。他们从rou体关系先开始,上官鸿信总是抱怨他学不会接吻。 老师,你好像根本没有热情这种东西。 彼时上官鸿信贴在他耳边低喃,呼出的热气全扑在策天凤耳边,在鼓膜上敲出声响。他尚没有被策天凤伤害过,不明白十年怕井绳的道理,所以姿态随意而逾越。他能感觉到策天凤对他的重视,他以为这是一种喜爱。 然而策天凤对他的放任更像是一种补偿,用现在为未来作偿。 天色快亮,默苍离准时睁开双眼,身上凝结水渍,手心里甚至有热汗。他下床,去浴室放水,一声不吭将自己放逐到水底。他早已是个成年人,欲望不至于令他难堪,只是浴缸里倒映的脸随水流摇晃,似乎是有些难过。 他将手掌没入水面,扯碎那张脸。再平静时,它便一点不动摇了。 神蛊温皇最近闲得发慌。 又那么巧,上官鸿信抛了个炸弹入地。众人纷纷闪躲,他却还想加码,生怕爆炸时场面不够盛大,死伤不够多。俏如来话里话外是请他忍耐,温皇笑眯眯地应,关系图进一步扩展,他喜欢一潭浑水里彼此相争的戏码。 “看得开一些。”他一边倒茶一边说。 上官鸿信看他优雅动作,最终桌上只有一杯,不在客人面前。他面前的这杯是之前用来招待俏如来的,如今已冷透,还珠楼主的待客之道实在不敢恭维。 “看开?” 他拾起瓷盏在指尖轻柔摩挲,俏如来的指印重拓上他的指纹。 “我尝试过。” “然后?”神蛊温皇饶有兴趣地追问。他尤其喜欢印证已知的答案,撕开别人的旧伤疤大概能给他不少成就感。 上官鸿信放下杯子:“不知道温皇先生有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你的亲人好友因你的冷眼旁观而死。” 温皇摇头,轻飘飘地说:“没有。” 语气里还有矜伐的意味。 上官鸿信转动杯沿,里头的茶水沿杯壁晃动一周,没有溢出。 “该说哪一方更幸运?” 神蛊温皇至今没有真正失去过什么,他只失去过他无聊的游戏。他的人生只要稍稍偏差,地基就会崩塌,但那些举足轻重的关键人物竟一个比一个命硬,抵过了所有杀机和危险,在神蛊温皇想回头时,还能做出一个完满的重聚。 “雁王也信起运气,真是奇谈。” 他话锋一转,忽然发出感慨:“不过你确实很有信的理由。” 神蛊温皇朝窗边一指,一束薄荷长在窗台,香气冷冷。 “薄荷不宜共植,它的芳香质会影响其他植物的生长,根系发达,须茎横生,除不掉。” “凤蝶铲了去年的薄荷,本想种些新的。今年又接连冒出来,霸占整个花盆。恰巧这东西越修剪越茂盛,冥顽不灵。” 上官鸿信挑起眉,好整以暇等待下文。 “俏如来同你不是一种人。”神蛊温皇说。 “羽国公主也不是。” “你不必表现得多么眷念。自始至终你都在侵占她生存的空间。你夺走她的快乐,夺走她的爱情,最终夺走她的生命。你知道默苍离总会选你,因此有恃无恐。” “为什么不问问之前那些失败的亡魂,问问他们你有多幸运。” 神蛊温皇倦倦地打了个呵欠,懒洋洋道:“明明已经拿到了特赦令,你再要求,默苍离也没有新的东西能给你。” 上官鸿信在心里冷笑。他宁可默苍离选择的是霓裳。也许他们两个会有比较好的结尾,至少不会比现在更坏。 神蛊温皇从他眼里读出这讯息,他倒没想到上官鸿信还有如此牺牲的情怀,于是松松指节,兴趣更浓:“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上官鸿信没说话,他去捻了一片薄荷叶,揉碎在指尖。 “我要一个因果。” 他一生中最爱慕最珍惜的人,碾碎他直至粉末。 他怎能不期望一个回礼从天而降。 (七) 神蛊温皇提议说要不要试着占卜。他拿出一个沙盘,煞有其事。上官鸿信看见沙砾里毒虫爬行而凸起的痕迹,于是婉言谢绝。如果非要信命,他宁可信默苍离划下的命运,他宁可做尘土、做黄沙,长眠于羽国故地。 默苍离像个水泡,突兀地消失在他的生命中。有时上官鸿信从旧梦里醒来,默苍离不在他身边,现实和梦境的分界不复清晰。他是他的锚,失去了便无依。风帆慢慢扬,无垠大海上无目的漂流。 五月过半,上官鸿信没再见到他,倒是遇上几次俏如来。他们算是师兄弟,可惜地位尴尬,对面而坐,他看出俏如来颇为难局促。气氛不温不冷,俏如来一直低头,偶尔在唇上沾一点茶,似乎也没有细品的意思。谈话间,他露出腕间一串佛珠,象牙白色的手臂不常见阳光,十指只抚过经书。 这样一双手,怎么去杀默苍离。他握着枪时会不会打偏。 上官鸿信敛眉,提起兴趣重新打量他一番,目光淡漠却不容忽视。他看人如同带人溺水,俏如来被他压进幽深水底,全部心思在水压下无所遁寻,随他瞳孔里的金一齐破茧而出。 “你跟我来。” 上官鸿信发话,喧宾夺主地结账,主掌局势。 “什么?” 俏如来还端着杯子,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他比上官鸿信年纪要小,又修禅多年,看起来不涉尘世。他是史家人,单轮相貌当然是美的,而且是纯净的、未被玷污的美。上官鸿信回头看他,不免惋惜。 他身上终要沾血,成为血泊里捞起的一尊玉像。 上官鸿信开车,俏如来坐在副驾驶,手里还不忘拨弄念珠。这场景多么好笑。 “我很少带人。” “哦,”俏如来老神在在地回答,“如此殊荣,俏如来愧受。” 上官鸿信这回是真的笑了。 他在俏如来身上感觉到默苍离的一部分。俏如来还没被铸出那层坚硬的壳,现在仍是只软贝,直来直去、不掩饰好恶的情绪里藏着温柔良善的珍珠。但默苍离的珍珠在哪里,他数十年如一日打磨自己,持刀自伤,将仅有的温情捣成碎末,是否在相遇前就已化灰。 也许他一直向默苍离要求他根本没有的东西。 俏如来别过脸来看他,佛珠一颗一颗流动得有条不紊。上官鸿信说“看路”,虽然不开车的人没什么看路的道理,不过俏如来还是正过身。他的姿态极端正,不如裱作金装,到时请一尊放在家里,遇到难题就剥下金片消灾解厄。 “你的珠子很好。” “你喜欢?” 上官鸿信有些不适应这样的回话,他早没有什么喜欢不喜欢,于是不应答。然而在想象中,他已剥了俏如来一片灿灿的金叶,有些事注定要慈悲的去背负。 他带俏如来去了打靶场。俏如来握枪,姿势比他预料的更娴熟。佛珠在他腕上缠绕,像是能从冰冷的枪支里开出寂静的禅意。他开枪,子弹穿破空气,中靶,偏一分。上官鸿信说“不对”,然后握住他的手,从背后纠正他。 他要他一击即中。 俏如来抵抗了一会儿,但他的力气与上官鸿信相差太远。他深呼一口气,正打算说些什么,上官鸿信便扣下扳机。尖啸声过,靶心被命中,他即刻松手,脱下护目镜站到一边,履行他师兄身份似的,将场面留给俏如来发挥。 俏如来继续开枪,还是偏一分。 “不对。”上官鸿信说。 俏如来接连开了数枪,也摘下护目镜,他不信上官鸿信不明白他的意思。 上官鸿信扬唇,似笑非笑。 “你要让他相信。” 相信你会一击命中,不留余地。 俏如来是聪明人,再开枪时便次次稳中靶心。 上官鸿信站得遥远,冷眼相待。他曾经为了保住策天凤挡住所有羽国内的压力,如今他却教别人如何取他的命。人是不是就是一种喜欢画蛇添足的动物,他早狠一点心或晚几秒绝情,故事都能好看得多。 结束时俏如来说他们没机会再来这里,过几日他要回寺庙一趟,以后可能永远不会再用枪。上官鸿信罕见地斟酌了几秒,最后只叮嘱他不要打偏。俏如来凝视着他,双手没任何动作,而是露出官方式的温和笑容,可以被纸媒放在头版的那种。 当然啊,师兄。 他这么说。 当天上官鸿信回了羽国,下飞机就直接去了旧居。门前一道长长的道,两边种着霓裳喜欢的花,三两朵蔫蔫开着,没有人气的地方再怎么精心打理也压不过杂草。墙面上攀附着爬墙虎,绿到发黑,爬满结痂的伤疤,难免不让人想到当初它鲜血淋漓的模样。 羽国的天气比中原要好,日头高照。霓裳穿着长裙子站在葡萄架下,在掌形叶子间辨认白色的葡萄花。策天凤穿着件宽松的外衫自她身边路过,清癯的影在绿叶里隐现。他们两人谁也没同谁说话,仿佛早不在同一时空。 被留在那个时空的人只有上官鸿信。 他拿出那串琉璃珠,挂在他跟霓裳一起种的梧桐上。霓裳提议要种,是望那不肯栖的凤凰落地。上官鸿信陪她一起做梦,他做了很多个梦。但最终的结果都是凤凰涅槃,成了一个新的人,抛弃旧日。能为他种植梧桐的人何其多,他尽可以挑挑拣拣。他和霓裳拥有的这一株,不过平庸。 风吹琉璃,轻轻颤动。霓裳同他低语,细说过往,她那么爱他,劝来劝去都是放下。可他已听不懂。 上官鸿信从梧桐树下掘出一个木盒,很小巧,一圈都是细密缱绻的凤尾纹。凤眼里镶的是红宝石,吹去土屑,依然熠熠生辉。他扣动机关,盒子倏然打开,里头静静卧着一枚银色的戒。他用断云石做的,因而无论何时戴上都一样合适。 另一枚被他送出,这些年来他从未见到过一次。 大概是丢了吧。 如果不想要,又何必收下。策天凤给他的失望让他彻底失去重新送出的兴致。 第二天管家在早餐时送来报纸,头条是中原成功拦截魔世,击毙首领帝鬼。角落里一行小字,说是具体伤亡情况暂不明。上官鸿信匆匆扫过一眼,没太上心。那是俏如来的选择,他的选择将决定上官鸿信之后的锚。 希望他做了个好选择。 (八) 既然回了羽国,上官鸿信顺道整理手头上的事务,政要盘根错节,他再怎么脱身,身上还是王族的血缘,终生都要同羽国死死绑在一起,无法置身事外。 过了半月时间才渐渐空出,中原这时候已是盛夏,日头毒辣,如火如荼。天气却变得极快,整片天原是晴朗,忽然便布满阴云,含着一口雨水酝酿在怀。 他早丢了那把钥匙,自然去另一地落脚。夜深时大雨倾盆,击打玻璃奏乐,满耳嘈杂的乱响。门外有车长长鸣笛,一声、两声,稍微停顿,似在试探,而后又不厌其烦得地用噪声扰民。 上官鸿信觉出不对,掀开厚重窗帘,雨滴斑驳的玻璃上反射着粼粼的灯光。他隐约辨出是神蛊温皇的座驾,除了他一般人没那么无聊。 他打了把伞走出去,还未动用言辞的锋利,就看见神蛊温皇摇下车窗,笑意满面。他对上官鸿信摆摆手,而后将食指抵上淡色的唇,极神秘地说:"不要被人看到了哦。" 车门打开,神蛊温皇用手轻轻一推,一个重物便从副座上滚下来,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rou体碰撞声。雨势很大,顷刻间将他淋得透湿,外套扣子崩落两颗,滚在雨地里无人见。贴身的白色病号服上晕出浅红色。 "俏如来托我帮忙,你却不在。这几天的医药费记得要付啊。"神蛊温皇说道,他从车上拿起一个证物袋,随手抛出。上官鸿信接住一看,里头装着一个褐色圆环,上面结满血痂。 "不知道这是什么,"神蛊温皇用下巴点点那个证物袋,"依我看,大概是钥匙圈?" 是的,自然是钥匙圈。不过是少了钥匙而已。 "不过还是建议你先带他进去,毕竟还珠楼主营也不是医疗,我对病人可不会像冥医那么尽心尽力。" "温皇先生真是好心人。"上官鸿信半跪下去查看他的伤势,果然保守治疗,如神蛊温皇所说,绝不尽力。 "是啊,"神蛊温皇挑眉,理所当然,"温皇一向以诚待人。" 说完便发动汽车,要溅上官鸿信一身水,不过被轻易挡了去。神蛊温皇亮亮尾灯,算是告别,随即踩下油门,消失在重重雨幕中。 上官鸿信收起伞,空出双手方便行动。默苍离浑身guntang,几乎要被雨水溶解,他是幅失色的画,颜料剥离,浸水后千疮百孔。他后颈处有针刺穿孔,温皇为了延迟他醒来的时间还是用了药。这样也好,总比下蛊强。 受伤至今已过半月,伤势没有当时那么严重。俏如来下手很稳,不偏不倚偏上一分。看来他暂时还不想介入墨家延续的恩仇,要上官鸿信去找真正的债主。上官鸿信脱去默苍离的衣服,替他擦干雨水,胸口处绷带缠了几圈,吸水变重。他从未看过默苍离受这么重的伤,遥想枪声歇时血rou横飞的盛况,不能目睹未免遗憾。 默苍离高烧,上官鸿信挑了几管针剂替他注射,药神和冥医的便利在这时派上用场。等他体温稍降,就换一次伤口的药,愈合的还不错。如果神蛊温皇采取温和点的方式递送,大概不至于造成现在的撕裂伤。 他去热了点水,用浅碟盛着喂进默苍离嘴里。默苍离缄口不语,上官鸿信用拇指抚他下唇,慢慢觉得他下颌放松,这才喂下丁点清水。神蛊温皇俨然照顾不周,默苍离没怎么用过水,喉音混沌,得了一点水流的滋润就挣扎着要发声。他在上官鸿信怀里微微挣动,长睫颤抖,似是要醒。 苍白的唇呼出冰冷的气息,上官鸿信的指腹在他身上刻下余温。默苍离在做一个醒不来的梦,上官鸿信从他的口型辨认出几个字。 "不许···恨自己···" 看来他还留在俏如来开枪的那一刻。上官鸿信想,一枪穿胸,一定很痛吧。这种时候还能想到其他事,难道默苍离这个人天生感痛迟钝,如此天赋异禀。 他到底醒没醒。 上官鸿信伸手摸他的颈动脉,一时竟分不出虚实。他同默苍离相处这么多年,却不知道他还有这么脆弱的时刻。他总是那么安静,睡在上官鸿信身边时沉默如石雕。 默苍离还在挣扎,喉咙里悬着未完的话,吐不出,硌在喉管里翻滚擦伤。上官鸿信低下头仔细倾听,杂乱无章的气流里慢慢挤出两个字,干瘪得像晒干水分的谷粒。 默苍离说:"···鸿信。" 上官鸿信胸中倏忽一空。他的心在躯体中消失,遍寻不得。他知道它还在身体的某一角落,否则他怎能呼吸生存,但它屏着声息隐藏形迹,不肯让他看清此刻的真实。 中空的气泡浮出水面,将上升了数年的情绪散进空气,上官鸿信只听见窗外雨声磅礴,他没有任何感叹,仿佛从未爱上过默苍离。 原来雁王真的已死,彻头彻尾,十分彻底。 默苍离睁开眼,举目所望皆是陌生。但那书那桌那灯,都是他遗在羽国的旧物,窗边摆着铜镜,将阳光照上他的脸,是唤醒他的主因。 他下床穿鞋,披着一件松垮的长衫,身上几乎没有痛感。他扶住胸口,疑心自己是否已死。 回廊两边透明,阳光充足,木架上错落摆放许多花盆,或土植或水培,都是霓裳所喜。她偏爱是绿叶下星星点点的花朵。 他继续往前走,推开门是昨日院落。一模一样的巨大梧桐,一模一样的石桌,上官鸿信坐在树荫下看书,盛光磊落,不沾爱恨,面容都通透。 有如当年春日,梧桐蓄繁花满枝,霓裳抱着她兄长的肩膀,从窗外递来一枝,笑问说,可有凤栖。 可有凤栖? 默苍离不由恍惚,他从蜿蜒绵亘的回忆里跋涉而出,回头看、不忍迈步。 上官鸿信听见他的脚步,便合上书页来迎他。 "老师。" 他想他真的死了。 "霓裳呢?"默苍离问道。 上官鸿信定定看他,目光渐戏谑,终是归了一声嘲讽的笑。 "你还活着。" 他还活着。 药效过了,剧烈的痛立刻升腾起来,沸水般滚过他的神经。上官鸿信搀扶他,将他带到梧桐木下,桌上清茶热气上旋,穿过层叠枝叶,汇入下一次降雨。 "你···" "我和俏如来做了一笔生意。"上官鸿信不需同他打哑谜,"你还活着,我没必要去干涉他。" "除非你死。" 默苍离沉默片刻,只说:"他做得很好。" 一视同仁的舍得,一视同仁的利用。 他神色冷漠,八风不动。上官鸿信佩服墨家巨子这种舍己为人的情怀,于是指着枝桠问他说:"你看见了吗?" 默苍离闭了闭眼,而后抬头。 霓裳在树枝上荡秋千,唱一支漫漫无绝的歌谣。 琉璃碰撞,只问他一句: 可有凤栖? 他开始想上官鸿信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刻。 为了告诉他雁王正是被他亲手杀死。 (九) 默苍离在茶几上寻见那个证物袋。 彼时上官鸿信已经离开,整个屋子空无一人,他作为已死的幽魂在其中晃荡,无所依凭。他拆开封口,倒出那枚圆环,被鲜血浸透的金属像是结了锈,落下细碎的粉屑。默苍离将它在水流里洗净,它开始褪色,显露出银白的光泽。微曲的内轨中嵌着极小的一粒追踪器,默苍离剔下它,偶尔闪烁的一点淡光在浴室的冷光下依稀可辨。 默苍离将追踪器按在指节,拇指碾过内中每一寸精密的电路,无数的讯息潜藏在空气中,默不作声地传递。他扬起指尖,目送它汇入旋涡状下陷的水流,一直没入下水道。它会在城市最阴暗的角落尽职尽责工作下去,直到狭小身体里电量耗尽,废铁一具。 太轻信了。默苍离下了断语。神蛊温皇不会是好的合作对象。 他在洗手台冲洗双手,余光瞥见那枚圆环,正倚着台架无辜地放置。本质不过是块顽石,伪装却像高贵的金银,它名不副实,因此从未博得过默苍离的青睐,也不曾在他指上降落。它被迫穿上钥匙,在开门时关门时无数次擦过默苍离的掌心。 上官鸿信回来时默苍离正在浴室。他想事情想的很入神,温水漫出浴缸,蜿蜒流淌至上官鸿信脚下,满室拨不散的热气。正如他们之间不可解的纠缠,踏步云端,摇摇欲坠,隔雾才可同室共处。戳破雾气虚无缥缈的实质,两人便要一同坠落至地尽头。 默苍离被上官鸿信的脚步唤醒,抬手关下水阀。整个人水淋淋,像是从温泉里钓出的一尾鱼,半生不熟,濒死挣扎。 上官鸿信拾起他一缕湿发:“老师?” “嗯。” 默苍离枕在浴缸边缘,并未抬眼看他。睫下斜斜落影,缀满水露,双颊被热气熏蒸难得有几分血色。 “看起来很自在。” 这回儿默苍离终是舍得睁眼。上官鸿信俯身倾向他,指腹干燥,带微薄草木香气,应是刚从后院回来。他抹去默苍离眉间的湿意,将清苦遗下。 “我不想让你自在。” 不意外的发言。 他的手指慢慢下移,扼住默苍离的脖颈,虎口收紧,有分寸地施力。默苍离任他拖下水,被动吐出肺里所余空气,到最后吐无可吐,便静静睁着眼,隔着水幕看上官鸿信漠然英俊的脸。他下意识抓住上官鸿信手腕,试图脱出掌控,但最终不过是垂死挣扎。水面乱了平静,溅起水花。 上官鸿信在他窒息前松手。默苍离被浮力送上表面,水痕纵横满脸。他慢慢吸气,调整呼吸,长发在水中沉降,胸口浅色的伤口撕裂如蛛网,道道鲜明。上官鸿信半边衣衫已湿,干脆一并换去。就在他转身瞬间,忽听默苍离在他身后问。 “你不能。” 他回头,与默苍离目光相撞,却撞不出任何火星。一个浸水已哑,一个过期变质,敷衍燃起熏熏的烟,又被雨天浇灭。 “还是不敢?” “我不能,”上官鸿信对他坦诚,“你是霓裳最爱的人。” “我不敢让你死。” 他隐去自己的存在,拿霓裳做挡箭牌,默苍离绝不可能绕过霓裳攻击,由此便可绕着藩篱无关痛痒地折磨。而默苍离早已刀枪不入,他特许上官鸿信伤害他的权力,然而权力不可过线,流血只能一点点。 默苍离说:“我问的是你。” “我说的是我。”上官鸿信回答。 事实何必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验证。默苍离既然问,便说明他在怀疑。他怀疑什么,怀疑上官鸿信救他的原因? 他要他活,这就是唯一的原因。 书房里准备了画具,晚间默苍离便作画消遣。他像是真做了一名死人,将所有一切弃在屋外,没有丝毫兴趣去了解。上官鸿信站在他身边,光线偏暗,于是打开了灯。默苍离握笔颇生疏,自他离开羽国后就很少作画。他蘸取颜料,肆意挥洒,大块墨色洇透纸背,血迹斑斑。 上官鸿信越发凑近了观察。默苍离穿着他在羽国的旧衣,青色老成白,袖口有细密的回字纹。某年中秋,默苍离就是穿着这件衫子从桂枝香里走出来,一身拂不去的冷霜色。上官鸿信在那天握住他的手,犯下他错误的第一步。 默苍离兀自画着,不受干扰,笔锋却蓦地一顿。 胸前的盘扣被解开,温暖的手掌从间隙里探入,抚过伤口边缘。不曾穿心,却会心痛。 他意动,笔尖滴墨滚滚,竟不能着笔。 衫下无寸缕的身体犹带温热的水气,默苍离无限贴近他的画作,上官鸿信托住他的腰,避免弄脏他的前襟。时日久了,旧衣不好洗。他望他始终如新。 他的手向下摸索,默苍离静过一瞬,呼吸微喘。他的手在颤抖,木偶般随线起舞,笔下线条无止境延伸,越过白宣的边界。洗墨的瓷缸打翻,浑水溅落,每个小碗都匀到一些,污了正红橙黄。 默苍离弃了笔,攥紧画纸,指下按着满园花色。上官鸿信缓慢地进入他,鼻尖触着他耳廓低声说: “怀疑非常必要。” 他扳开默苍离蜷起的拳,将五指嵌进去。 “人与人之间并无信任可言。” “这是我教你的第一课。” 这是默苍离给他的第一堂课。 上官鸿信吻他的后颈,血液生动地加速。像是有谁硬生生往他胸膛里塞了什么,默苍离的胸口微微一沉,而后又平复,涟漪消去后不留痕迹。 “可是我到现在还未学好,”他加重了力道,默苍离双腿发颤,从他身下慢慢滑落,却被抓紧了不许逃,“老师,你失望吗?” “现在提···太晚了。” 默苍离咬着牙发声,声音破碎。上官鸿信挽起他长发,半边肩背已覆上一层细汗,肩胛骨在光洁的皮肤下起伏,如折翼的鸟。他彻底翻开默苍离衣衫的下摆,摆弄华丽的尾羽,于是凤凰倒向他的肩,仰天鸣泣。 他不能涅槃,哪有凤凰不能涅槃,灰飞后的余烬有什么资格从中作梗。 “你是不是恨我?”默苍离在他抽离后滑倒跌落,衣衫凌乱。眼尾仍带浅淡的绯色,稍稍上色便显鲜妍。 上官鸿信蹲下身替他拉正歪斜的衣襟。 他一颗一颗系好盘扣,动作有条不紊,淡淡道:“是。” 他恨默苍离岂不是天经地义。 “这个,”上官鸿信拿出那枚指环,不是默苍离放在洗手台上的那一枚,这一枚在梧桐树下埋了太久,久到已经忘了自己曾是一枚戒,“我将它送给老师。” 他拾起默苍离纤长的指,一一看过,却无处放。他当年是属意哪一指,记不清。 做过的事情没有结果,再做一遍会厌倦,不做又不甘心。 默苍离默默看他,看他斟酌,看他眼里泛起深思。他很熟悉这神情,看过千次万次,然而他从没有此刻的心情。他忽然有些想笑。 上官鸿信最终只把戒指放在他手里。 默苍离合拢起掌心。 (十) 默苍离没打镇定剂,全无睡意。他之前昏迷了太久,补全了许多未眠的夜,于是闭目养神。上官鸿信睡在他身边,呼吸均匀,但从他眼动的频率来看,并不安稳。他们各自占据一方,中间是大块的空白,rou体上交融再亲密又如何,他甚至吝啬于睡眠时的肢体接触。上官鸿信背对着他,手臂放在身前,是一个明显的防卫姿态。 当然,他没有责怪他的理由。 细数往事,先一步推开他的总是默苍离,拒绝他的亲近,拒绝他的渴求,拒绝那双金色的眼,他一点一点将上官鸿信推离他的世界。是他把他留在永远的过去。所以上官鸿信停止迈步,停止不切实际的追逐,即使默苍离放缓了脚步,他也不复有填补的闲心。他隔着沟壑凝视默苍离的背影,等他再也走不动一步,等他耐不住回一次头。 等他看见那道伤痕横亘陆地,飞沙扬尘,寸草不生。 现在他看见了,默苍离想。所以呢。 也许他是故意视而不见,羽国之乱后他确实意识到有什么已经改变,但那时的上官鸿信已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他同他相处,敷衍如水面浮沫,不肯再袒露分毫真实。 如果默苍离曾经爱过人,那他会知道这是感情死去的前兆。 上官鸿信曾爱过他,然后他放了那把火,烧空他的心。每一日,上官鸿信在他身边的每一日,都只在冷眼旁观,任钝刀残忍凌迟,忽快忽慢、或多或少,日积月累而至消磨。 默苍离侧目看他沉睡,其实他知道他们已无可能。 他让他靠近,再践踏他的心。不止一次,不止过去。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一而再再而三地验证,于是被cao纵的一方终是厌倦。上官鸿信厌倦了,厌倦总是雾里看花,厌倦掺杂着利用的刺痛感。他的尊敬和迷恋不足以让他跪下双膝任由驱使,没有人天生就得忍着痛在心上割刺。他要的不是墨家巨子,不是一尊用来供奉的神像。 默苍离沓着鞋子走动,脚步轻缓,柔软的地毯吸收了杂音,像是无声的积雨云。他拉开窗帘,透过整面打通的玻璃看窗外,梧桐随风摆动,枝叶吹得零落,天气沉闷,将有一场大雨。 霓裳立在枝头,无畏无惧。她没有对不起任何人,自在而坦荡。她唱她的欢歌,如同旧时,用她的歌声来哄她哥哥开心。策天凤在廊下看见她,霓裳坐在池塘边,顶着片荷叶给上官鸿信唱歌。然后他走过去,煞风景地把上官鸿信从霓裳身边夺走。霓裳放下荷叶,神情茫然,她目送他们两人远去的身影,感觉到被遗留下的孤独。 “你在看什么?” 想贴上玻璃的指尖轻微一顿,默苍离若无其事地收手。他从玻璃上看到上官鸿信起身的倒影,随后那影便靠近,斜映在他右上方。 “要下雨了。” 默苍离陈述事实。上官鸿信从背后环住他,最近他似乎更倾向于避开直面相对。相拥两人各怀心事,影子却似眷侣。眼见有时亦不为实。 “老师睡不着么。” 明知故问,默苍离的状况他最清楚不过,现在又状若无知。 “那我这样抱着老师,好不好。” 默苍离听了,敛下目光。他搭上上官鸿信的手,问得自然。 “不痛吗?” 他的指尖微微冰凉,月光和夜露共同凝结出这个幻觉。上官鸿信有一霎的迷惑,他张开了五指去捕梦,手中却很空。 “为什么会痛?” 但他即刻反应过来,怎么会不痛。 “老师,你知道吗,”他把下颌压进默苍离的颈窝,抬起手在默苍离掌纹纠缠的手心里反复勾划,一道一道,一刀一刀,半途截断他的生命线,“如果总是伤在同一个地方,那一处就会越来越习惯。” “越来越坚硬,越来越麻木。” “直到没有感觉。” “所以就不再痛了。” 他在默苍离颈边蹭了蹭,声音里隐约有笑意。默苍离却无端觉得痛了。 他们在窗前接吻,舌尖挑动,嘴唇温热。上官鸿信吻他的方式像是想从他舌上榨取他的一部分,锋利刺骨的唇枪舌剑说到底只是一条软rou,缠绕几番就软化得轻易。血rou之躯尚有知觉,他虽不言后悔,但···他有感觉。 “这些年来,我一直很想问老师一个问题。” 默苍离的唇有了血色,覆盖一层透明的水膜。他动唇:“你想问什么?” “我想知道你是否爱我。” 上官鸿信仍站在他身后,目光投注在庭院中。他宁可看向外物,也不愿再从默苍离的神情里寻求答案。他吃过亏,记了很多年。 “这不是你第一次问这个问题。” “因为老师从没有给过我答案。” “你想要什么答案?”默苍离说。 上官鸿信在他耳边轻笑道:“我不要什么答案。我只是想要老师告诉我事实。” “你已经不是墨家巨子了,你已经死了。难道你现在还需要骗我?” 默苍离陷入沉默。 “我觉得老师爱我。”上官鸿信继续说。话音落时,怀中的身体似乎有过震颤,太轻微,仿佛是错觉。 默苍离依然平静:“你错了。” “是,我错了。” 他作为学生承认犯错,谨遵恩师的教导。 “如果这也算是爱,那我对老师的感情又是什么。我和老师之间,只能有一方爱另一方,而另一方不可以回心转意。” 默苍离想反驳他。 他给他的已是他身体里最接近爱的东西了。 但那仍不是爱,再接近也不是。 他给他的东西里少了一点,少了一点却至关重要。他无法像霓裳一样为他牺牲,他不可能为他取舍。在世事的棋局里众生平等,他根本不特别。 他不是不可或缺,他不值得珍惜。 如果默苍离对上官鸿信算是爱,那他对默苍离又算什么。上官鸿信可以为他牺牲,为他取舍。默苍离独一无二,他是唯一。如果他能做到这所有一切,如果他将自己的行为定义为爱,那默苍离给他的又是什么东西,搜肠刮肚就只能挤出这么点不能命名的情绪。 “我后悔了。” 上官鸿信突然开口:“我不该为了你放弃霓裳。” 他对他的爱已死,虽死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