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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书人

    我的养父是个说书人。他样子看起来估摸有个三四十,斯斯文文,戴着一副眼镜。短发而天生微卷。常穿着一身干净而朴素的靛青色长衫,不管什么场合都浆洗得干干净净。我之所以说他的年龄是估摸,因为他从未确切提到过自己的年龄,而我跟他这近十年来也没见他容颜有多大变化。我怀疑他从游方道人那得到什么偏方,驻容有术。他却笑话我。傻孩子,你爹长得扛老罢了。看见这抬头纹吗?二十出头就有了。我二十多岁就长得跟三四十,现在年龄才赶上这张脸。

    要知道他是个说书的,论嘴上功夫谁也比不过他。从小到大和他吵架,我每每落败,不过这不妨碍我喜欢他。他肚子里总有掏不完的故事,除了人人都传颂的演戏传奇,还有一些道听途说的奇人轶事,以及晚上让人冷汗直流的连篇鬼话。

    我最喜欢听的还数妖怪志异,比如二郎神劈山救母,白蛇水淹金山寺,哪吒闹海种种。其实让他讲小孩子的睡前故事有些浪费。他的记忆力惊人,能说下全本《说岳全传》。但我不爱听什么君啊臣啊,父呀子呀的,更听不了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最后无端冤死的结局。这实在不是大英雄该有的结局。但大人们总是这样,一边听得义愤填膺,唏嘘不已,一边还不肯错过每一场。每当他在台上讲到后半段,我就提着水壶到观众席里走一圈,问问有没有人要添口茶。

    我的养父前半生都靠说书为生,到了某个时候,不让讲了,说他宣传封建迷信。他是个识时务的人,不讲便不讲。可那群孩子兵手痒得总想打砸抢烧,抄家一看家徒四壁,就打起来那些话本的主意。撕烂了往火里一投,火焰烧得旺旺的,火舌舔着他们的手。这才合了他们的意。养父拦着要扑过去的我说:烧就烧了吧。然后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都在这呢。

    家里没什么资产,没想到此时成了好事。但按他们的说法,我父亲并不算靠自己双手吃饭的那类人,不过念在态度不错,没有受过多刁难,只是常常要为批斗游行做个配角。父亲一辈子讲故事,现在成了故事里被观望的人,还是个无端的恶角,在长街上虽然低着头但仍逃不过别人的注视。可比他不幸的比比皆是,我们不能抱怨。

    除了批斗游行,难过的还有审查。掘地三尺为了织造一个罪名。那些地主富农倒了霉,更倒霉的是在前朝当过官的,哪怕弃暗投明也要疑心你是敌人留下来潜伏。村子里曾有过自学成才的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救过解放军某个大领导一命,被扒出在军统做过特务后就被揪着不放,非要他承认莫须有的罪名,直至把人逼疯。

    万幸我养父只是个升斗小民,没有那种殊荣,但我还是心吊在了嗓子眼,生怕他提到那个人。好在小兵们来了又去,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他们想找也没有蛛丝马迹。有一天夜里外面又在乱哄哄,不知道是谁喝了农药自杀不成功,搞得家里天翻地覆。我在窗子边查看了一会儿,直至声音平息。月光此时也显得阴惨惨的。我躺回去隔着帘子对父亲说,要是当时你答应走了该多好。一向温柔沉稳的父亲语气严寒得跟湖面的冰一样。不许再提这件事。

    小兵们查无可查,便对我身世刨根问底。我父亲告诉他们的和我知道的差不多。我是一个遗孤。日军溃逃的时候顺手屠杀了一个村庄。那时候我调皮,和伙伴玩捉迷藏躲进了柴房的柴火堆里。谁知道一觉睡了过去。醒来村庄一片死寂,石板上的血水淌进阴沟里,血腥味刺激得老鼠躁动发狂。

    我坐在自家的门槛上,呆呆愣愣,捡起来伙伴手里的拨浪鼓来回转动。是这单调的声响吸引了我养父的主意。他原本要到这讲聊斋,却踏进了真的鬼域。举目无亲。他把我抱了回去,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

    他们听了面面相觑。这显然不是他们想要打探的方向。记录的人笔都没有动一下,最后手一挥,指示道:说点别的。

    父亲便又说起自己的身世,熟得跟他讲的人物生平一样。籍贯在哪?年龄何许?如何家道中落,识得几个大字。又如何做了说书先生,赚三五个子过活。都是为了讨生活,宣扬封建迷信实在不是本意,自己也不信鬼神。这些他们都听了无数遍,最后悻悻收场。父亲拉着我的手回家时,我才感觉他满手心都是冷汗。

    学校早就不教书育人了。育人者不知身在牛棚还是煤场劳改。本该被育的正忙着造反。他们审问其他人的时候占用的是学校的教室。大大的革命无罪,造反有理的标语挂在黑板上以示震慑。学生的课桌被清到一旁,把中间的空地和单独的一把椅子团团围住,也困住其中的犯人。父亲说起上面这些话时,我偷偷扒在课堂的窗口偷窥。我可以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但也不能完全算事实,因为有遗漏。那年我五六岁已经记事了。先捡到我的不是他,而是一个穿得很威风的国民党军官。先见到我的也不是这个军官,而是他的手下。

    他们到的时候晚了一步。村子里只剩下我一个。四下静谧,听到的唯一声响引起了他们的警觉。几杆黑洞洞的枪口一下子指向了我。那个穿皮靴的气宇轩昂的将军从他们身后压低了枪口,怒声呵斥道:日本人都走光了!要你们这时候逞威风!没看见是个小孩吗?说完他走过来把我单手抱在怀里,带我离开了尸山血海,去他们暂时驻扎的地方休息。

    可军营不是小孩子待的地方,更何况是我一个女娃。我听见他和副官商量在下面哪个村镇放下我。我一阵迷茫和悲伤,真想窝在我家柴房一直不出来。是不是再睡一觉,睡醒了爹娘就会回来?噩梦就会消失?

    晚间,一个人被押了进来,风尘仆仆的模样。略微斯文的是一身长衫和鼻梁上的一副眼镜。他老远赶来我们村庄,被看守的士兵当成细作。他不肯承认没有的罪行。而那个国民党将军反应也很奇怪,一直灼灼地看着他的脸,几句交谈后难掩失落。

    两方僵持之下,那个将军的副官看到了我,把正在干巴巴啃军用饼干的我揪了过去。我看见他扑上去边哭边锤他的腿。说书的,你怎么才来?你晚了整整一天。你要是早点看见日本人来报信,我爹娘就不会死了。

    说书人,也是我后来的养父,愣了一下,然后把我抱起来摸着头柔声安慰。于是我被托付给了我的养父。那位军官临走前和我养父用力地握了握手说有缘再见。而我被泪迷蒙着眼睛,在养父的肩膀上哭累了,昏昏沉沉合上眼皮,没有听到后来的话。后来我才知道那人说的是:我有一位故人和你长得很像。

    父亲冷汗淋漓地回到了家,把门拴上就叮嘱我。问起身世什么都不要多说,只说是他捡到的,其余一概受惊不记得。我点了点头,不敢质疑,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失去我唯一的亲人和家。

    过了一阵子,村子里又掀起了新的风潮,鼓励相互揭发。不管是师生,夫妻还是父子,这些关系在革命面前都不值一提,大义灭亲才是走正道。我父亲一辈子与人为善,却不想风声渐起,说他和有一个国民党大官交情匪浅,当初差点奔赴台湾。父亲有口难辩,再次被带到那个有摄人灯光的审讯室进行反思和检讨。

    他坦白确有此事。和我父亲熟识的几个叔伯都知道有一段光景父亲也曾风光过,全靠他们口中这位大官。他对红小兵们说:自己最拿手的是说岳全传。这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有些小孩包括他们中的一两个还耳熟能详。而恰好有一位军官生平最敬仰岳飞,于是常来茶馆听说书。他没有拒绝客人和钱财的道理,于是一来二去这位成了他的熟客。对方还邀请他去军部做客,但被拒绝了。因为自己是人民的一份子,不想和反动政府的官僚和拥趸沆瀣一气。二人并无私交,更不可能感情甚笃。

    戴红袖章的初中生咬牙切齿,也不知道到底是想我父亲反动还是不反动,拿起旁边带扣的皮带就往我父亲头脸上抽。老实交代问题。领袖的话是你能挪用的吗?你是不是人民的一份子还有待考察。旁边忙有年纪大一点的人拉住他,私语道:这个人成分不算很坏,下手轻点。那人这才坐定。我父亲捂着流血的头脸默然好久才再次开koujiao代。

    在我记忆里他们是重逢,而在我父亲嘴里,他们是第一次相识。初次见面那位军官在北上讨伐共党的路上。那时候日本人还未宣布战败,更没完全撤出中国。他们遇见的那支流寇就是逃亡的一支。与之交战是顺手的事,穷寇莫追。他们几乎是一路高歌猛进。

    然而就在他们行军路过我的村庄不到一年后,又辗转回到了我省。只是这次是败走麦城。日本人已经战败投降,他们和谁打仗不必明说。战乱年代,哪里都不太平,但人扎堆的地方总比其他处安全。于是养父带我来了省城,在茶馆里开始说岳,恰好遇见这位军官。

    他还是一样的衣装革履,甚至簇拥他的人比之前还多,只是愁眉紧锁,不得开怀。城里汹涌的不止是逃难的百姓,还有很多伤兵。前线战事紧张,他们节节败退。驻守在这已经是最后一线,再败就要弃城而逃了。城里都惶惶不安。我看见他在众人面前保证:只要我虞某人在一天,此城必不会沦陷。

    我这才知道他姓虞,打听之下,原来他年纪轻轻已是一军之长。姓虞名啸卿。好威风的名字。我把这件事告诉父亲,说当初救下我的大好人原来是个大军官。父亲摸着我的脑袋,沉思良久,不知道在思索什么,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他毕竟守的时间比其他人长。我后来安慰自己。

    他是在一个午后路过茶馆的。街面一时拥堵,他的军车被阻挡在茶馆门口。父亲的书正说到精彩处,有人不住叫好。他耳朵捕捉到童年时最爱的故事被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讲述出来,扭头正看见那人站在桌边神采飞舞,周围坐着老少爷们抬头观听。

    他花了一秒认出这个人,然后不出意料地在旁边看到了我。那天天气正好,被窗户隔开的成块阳光照射下清晰得可以看见空气中缓慢浮动的细小尘埃。灰尘随着说书的人开扇, 闭扇,轻点在桌子上的的动作而流动。阳光太强照得说书的整个人都有些反光,看不清面容。这让他一时很是恍惚。·

    艳艳晴天,一群人在那无所事事,本是他讨厌的事。那天他却希望这拥堵多持续几分钟,好多听听那个抑扬顿挫的声音。车最后还是开走了。他回望一眼,对方依然没发现他。书已经讲到尾声。那人下台呷起一口茶。

    晚间,着军装的人打听到我们的住处,礼貌说明来意后上门请养父去叙旧。养父推拒。一面之缘哪里有旧好叙。那人看见躲在父亲身后的我灵机一动,称茫茫人海再次相见是缘分,更何况军座还想看看小姑娘过得怎么样。

    怎么也算是他托付的孩子,父亲不好拒绝,又不能放我一个人前去,于是答应了邀约。

    军部设置在当地高门大户的一处宅院。宅门重重。如果不是有人指引,很容易迷路。我们被带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在地图上插些小旗标。我不识得这些东西,但还认几个字。那个在旗标重重围困下的城池上面写的正是这座小城的名字。

    他皱着眉抬起头,看见我养父的一瞬有些舒展。他寒暄说待客不周,却没离开军事地图的意思。我的养父双手放在前,一只手搭在另一只手手腕上,礼貌而不卑不亢地点头回礼,而后垂眼既没看地图也没看他,反而侧过脸捏了捏我的手笑笑。

    他不得不清了下嗓子来重新引起我养父的主意。指节在地图上扣了两下。他近乎单刀直入地说:如今形势紧迫,不知道你有什么高见。我的养父这才浅浅扫了下地图。我只是一个说书的。纸上谈兵。并无高见。对方有点不悦,跟个孩子一样情绪都在脸上,不会遮掩一般。过了几秒,他才僵硬地说:饭餐已经备好。好久不见,我们边吃边聊吧。

    这顿饭吃得并不愉快。只有不懂眼色的我饱食满腹。父亲的筷子拿了又放。而他的筷子基本没有拿起。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后来学到的这个词用上正恰当。最后父亲看我吃饱了才站起身说:您是思念成疾。药石无医。在下也不是赤脚医生,更没偏方灵药。这么晚,我们不好继续打扰了。说完,拉我起身,作了个揖就往外走。

    对方情知失态理亏没有阻拦。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蹲下给我擦了擦带着油污的嘴角,又捏了捏我的脸说:小馋鬼,不是你我就不用来这趟了。

    然而姓虞的军长并没有放弃。或者在上次晚饭后我该叫他一声干爹。养父没有反对也没有赞许。乱世有个靠山总是好的,不为他好,也为我好。只是在交代的时候,他把这些事一律隐去。干爹偶尔会来听父亲说书。但茶馆太小,听众无非是些贩夫走卒,见到军长大驾便吓得缩在角落,枉论听书,不一会儿四散开来。父亲就收了扇子,坐在一边喝水润嗓,把眼前人当作无物。

    父亲脾气温和沉稳,我从未见过他发脾气。即使愠怒,脸上依然平淡。干爹大马金刀地坐在最好的位置,被一群人簇拥,看着父亲呷了一口又一口,好像那碎茶叶是什么佳酿。两人就这么耗着,耗得茶馆老板的头上直冒虚汗,不知自己请了哪路神仙能招惹这样的贵人。

    略微有些谢顶的茶馆老板打圆场。您继续吧。贵客光临。怎么歇上了?父亲把杯子放下。看客都走了。我还费什么力气。老板擦了擦汗。这眼前不是不少人吗?父亲斜瞥了一眼。干爹雷打不动地坐着,不像生气,只是执拗地等。父亲说,他不是来听书的。干爹点头。是。我也不会为难你们。

    茶馆老板哪敢插嘴,把两人的茶又冲了新的。终于父亲妥协了,站起来把长衫前摆一抖擞,到后院去了。干爹跟着他。两人在院内树下谈话,不知在说些什么。干爹走时看起来有几分欣喜,摸了摸我的脑袋说,改日再来看你们。

    红小兵们对父亲的停顿感到不满。他们从字里行间嗅到了一丝不一样的暧昧的气息,像是那位军长对父亲莫名的执着和纠缠,像是他们每次语焉不详的谈话。雨里雾里,神神秘秘,勾起旁听者或呷昵或大胆或猥亵的想象,但没人戳破,他们都“要脸”,所以他们压着按捺不住的好奇心等着父亲自己交代。

    父亲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然昏沉。家家户户烟囱里都冒出袅袅炊烟。过不了多久村子里就会陷入一片安眠中的寂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人们已经这样生活了千百年。他说:我该回家了。田田没我,晚上会害怕得睡不着觉。田田是我的小名。莲叶何田田。养父说我的名字很有寓意。父母是希望我茂盛地生长。再加上朗朗上口,我的小名未经改动一直用下来。

    他们放了我养父,量他也不敢明天不来。父亲第二天果然又准时到了,轻车熟路地往最中间的椅子上一坐,双手恭顺地放在膝盖上,开始交代。这次的交代格外简短,因为父亲觉得已经没有细说的必要,自己确实是清白无辜的,并无与敌人有勾连。

    姓虞的军长没有理由时总是借着我来接近父亲。手下人三不五时就来接我去玩。名曰小孩子家家不应整天台前台后招呼客人,太辛苦而且过早沾染市侩气。我一面接受着好吃好喝的贿赂,一面对干爹的好感与日倍增,从没想过我成了勾住养父的诱饵。

    玩得太晚时,干爹便顺理成章留我在军部过夜。父亲等得心焦也只等来一则口信。孩子累得睡着了,不好吵醒。诸如此类。第二天也不见把人送回来。父亲只能登门造访。这便遂了干爹的意。

    然而好景不长,形势越来越波荡。来茶馆听书的也日渐少了,直到剩下空落落的桌椅。街头的伤兵越来越多,几乎和蚂蚁一样随处可见。城里都在传要失守了。有人说赤匪什么都是共产的,连老婆也是。有人说红党是劫富济贫,解救劳苦大众。一时说法纷纷,分不清真假。有门路的早跑得没影了,只留下普通老百姓身陷囹圄。

    干爹再没空接我去耍。他枕戈待旦,不敢有一丝松懈。但人不比机器,他成宿地睡不着,最后靠睡前小酌一杯烈酒入眠。他俩最后一次见面时干爹正处在清醒和糊涂的边界。一个人影出现在他面前,和他朝思慕想的那个人的身影重叠起来。

    他喝了酒有些迷离,凑近了到两个人能互相感受到对方鼻息的距离还想再近。可他很快察觉到对方没有任何反应,连向后退缩的动作也没有。我的养父只是古井无波地看着他,看得他一腔燥热和澎湃的热血像被冰水浇了一样凉下来,看得他恨起眼前人的理智平静。

    他放低了声音,近乎请求了。跟我走。跟我去台湾。我父亲摇摇头。不管朝代怎么更换总少不了百姓的存在。我既不是军人又不是官员,不会有什么事。倒是你......酒瓶破碎的声音打断了我养父的话。奇异的酒香升腾起来,他嗅了嗅,醇而不烈。此情此景,显得有些旖旎。是情爱故事里趁醉逞凶的一贯套路。

    但那一双寡然的眼睛令干爹不再幻想。他从养父身上撤离,撤到一个礼节性的距离。眼神却还胶着在我养父脸上,不知是爱是恨。外面喧哗声音渐大,他的副官慌慌张张破门而入,打破一片死寂。副官说敌军找到了纰漏,趁夜偷袭,我方伤亡惨重。他脸色更加凛然,整了整衣袖,踏出门外。那是城破之前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小兵们听了一片哗然,纷纷指控父亲不老实,隐瞒实情。是不是想一起逃去台湾没有成功,才编出这套说辞?是不是敌人要他留下潜伏等待反攻?你们好得快跟一根藤上的了,还说没有沆瀣一气。谁知道背地里做了什么龌龊事。父亲申辩所说的都是实情。没人买账。一顿拳打脚踢后,对方宣判:明天继续来交代。不把问题交代清楚没完。父亲爬起来,木雕石塑一样,习惯了这样的对待。

    那一次我没能陪同父亲一起。与以往喇叭上喊人去学校不同,那天有两个人凶神恶煞把父亲押走,架势颇像对一个死刑犯一样。我跟了两步就被随行的人一把推倒在水洼里。父亲摇摇头,示意我在家等着。我忐忑不安地等了一下午,等来的却是已经神智失常的他。

    我的养父是说书的,一辈子口齿伶俐,还靠口才从险境里逃生过。回来的时候却神情呆滞,说话结结巴巴,只会重复一两个词,多则一句短短的话。他一贯洁净的长衫被人扯破。蓬乱的头发上沾满干草。脸上被人用煤灰抹得乱七八糟。我把毛巾打湿了帮他擦洗,他却躲闪着重复不能擦。

    这次受审的结果并没有公之于众。父亲的罪名没有洗脱也没有加重。第二天有人来猛敲我家的木门,像啄木鸟一定要在上面啄出条虫来。他告诉我这些坏分子现在不能再住在人民群众的家里了,要集中起来关押看管加改造。

    我忍着哽咽发飙。现在人都疯了,你们还想怎么样?那人被唬住了一瞬,而后挺了挺胸给自己壮胆。疯了?谁知道是不是装的。说完,他就把我撞开,径直去屋里找父亲。父亲不在里屋,不在灶房。父亲在柴火堆边刨了个洞跟动物一样蜷缩在那个干燥而温暖的草窝里。我劝了一晚上他都没有回去,彷佛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人看了看也有点犯难,试图拉父亲出来。无奈父亲力气比他大,情急之下还想咬人。那人赶忙收回手,瞄了我一眼,一溜烟跑了。

    父亲的疯病村里的大夫束手无策。他们又不允许父亲离开村子。我一筹莫展,只有每天跟着父亲照看。做饭的时候就把大门关上,让他自己呆在院子里。有时他会陪着我在厨房烧火,大多数时候则在院里无目的地徘徊,或者试图开门出逃,像只被捕获的养不熟的动物。

    有一次我在村子里找遍了都没看见他。反而在池塘边看到他的一只鞋。我失魂落魄地回家,心里不知是委屈伤心还是解脱释然,还没想好如何打捞他的尸首,就看见老远邻居家小孩拉着他手往这边走来。小孩说,你爹又偷跑出去,看我们玩弹珠。他动手抢不说,弹珠掉池塘里他还要去捞,吓死人了。我们不和他玩了。你能赔我弹珠吗?

    我无可奈何,唯有把家门锁得更严,闲暇时带他出去走走。好在到了冬天,天冷人也懒倦。他蹲在火盆面前烤手,一坐就是一下午。我才有空洗下衣服,缝缝补补。到了大寒的时节,下起了一场大雪。我意外发现雪上有很像狗却不是狗的梅花脚印。

    父亲越来越懒散,有时一天连床都不起。反而这不知道是什么的小东西表现得很活跃,把后院没人涉足的地方都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仔细观察,似乎不是一只,而是好几只,因为脚印大小不一。

    直至有一天冬夜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一只狐狸在觅食。山洪把土坡冲垮了。一个长条的木板箱里滚出一个人。狐狸嗅了嗅。有子弹的火药味和血腥气,以及万物死后都会一直散发的味道——腐烂。这个人的rou体在腐烂,魂灵剩了一缕,钻进了狐狸的身体。

    狐狸成了人,长得和他一样。他的智识也留给了它。于是狐狸一瞬间接触到了人世间的许许多多事物。理解的,不理解的。熟悉的,陌生的。他识得了人类的字,还记得几本书。但原主看的又多又杂,不求甚解。上到楚辞下到金瓶梅,囫囵吞枣。其中记得最多记得最牢就是一些神仙妖怪的稀奇事。他甚至能复述出来,还附带不差的口才。

    与这一并附赠的还有少许的记忆,最清晰的便是近两年。一个人影不断地闪现在他眼前让他应接不暇,直到死去那一刻他眼里还有那个人。狐狸第一天做人,头疼欲裂,用已经变成手的爪子抓挠自己的耳朵。

    他没法回归族群和山野,别无选择地投入慌乱的人流,一投就到如今。他比记忆的主人稳重理智,谨言慎行,不想重蹈覆辙。可无巧不成书,他偏就遇到了那个人。他的心脏揪着疼,像是有什么要钻出他的心脏和血rou破土发芽。为了避免这种疼痛,他总是避开那个人。他知道自己躲不了多久。他在记忆中看到他们肩比肩的亲昵,像他和曾经的同伴一样亲密无间。

    那人脾气直且倔,并不相信世上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一味穷追猛打。他疲于应付。那人也知道两人有些许不同,可死里逃生让人转了性也说不定。他别无他法,只能推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记忆和思想既然变化了,那还算一个人吗?

    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接受这样模糊而不定的问题。那人说:好,我会让你重新接受我。

    狐狸有没有动情,我不知道。我只看到后来半推半就的相拥,两人清醒着如兽般赤裸亲昵。这是不能言说的秘密。也许也是父亲被逼疯的原因。因为那种对着我父亲促狭恶毒的笑那天后审问后我经常在不同的人脸上见到。

    他渐渐分不清自己是兽是人。要不还是做兽吧。再不济可以逃得远远的,不用扎堆过活,不用被人逼问殴打和鄙夷。他的同类一定是嗅到了他的味道,来看望这个族群中的异类在人世间过得怎么样。遗憾的是,在本该的和平年月里他没能过上平和的日子。

    他跟我说这个世道不适合他,于是转身化作一只小兽,脚爪踩着晶莹的雪身姿轻盈地在夜里消失了。与他一并消失的是幽幽的黑暗几双发亮的眼睛。第二天我流着泪醒来,感到莫大的悲伤。我起床查看。大雪遮盖了一切痕迹。我养父床上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热气。我从此再也没在院子发现什么动物的足迹,也再没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