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梦境中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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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大的树。 与其说是树,更像直冲云霄的山峰,繁茂的树叶层层叠叠,宛如幕布遮挡着天空。 不知为何有些怀念…… 清晰的鸟鸣羽响和飘然飞过的彩蝶,真实得不似任何人的御使。柔和的暖风时而拨开密叶,透出琴弦般的金光。 “嗯……” 稍许侧头,想要用手遮挡刺目的阳光,却发现左手正被牢牢握住。顺着再看过去,入目的是有着一头略微杂乱的黑色长发、相貌尚且稚嫩的青年。 青年躺在身旁,绿色的草叶和金色的光斑相互映衬,伴随微风轻轻晃动。 …… ……与……? “嗯……”感觉到身边的动静,黑发青年眉间微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永羽大人……” 朦胧之中,黑发青年露出灿烂的笑脸,像春日的阳光,柔和中洋溢的尽是喜悦和满足。 ——毕竟那是自己一生之中,唯一想要灵魂相连的存在。想要紧握着手,一同活下去的存在。 “……请问……有谁在那里吗?” 女性的声音打破了短暂的平静,黑发青年一愣,这才从美梦中稍稍清醒,“咦?等等……永、永羽大人?咦?嗳?您的衣……” 迟一步察觉到眼前的状态,但在弄明白之前,女性略有迟疑的脚步声已经逼近。 然后…… “…………啊——————!!!” 短暂的沉默之后是惊恐的尖叫,就在黑发青年还没找到合适的物件,情急之下只能用自己的身体为身后之人遮挡的几分钟里,六个男人已冲到跟前。 “你们什么人!!” 领头的看上去年纪最大,他将慌乱的女性护在身后,立刻就有同僚接应。后来的这些姑且不提,但女性那用白纱遮着面容一身素白的服饰,黑发青年倒是非常熟悉。 “斋者……?” 斋是侍奉于天子身侧的一族,虽说两人是这幅尴尬的模样,但也不至于惊慌失措到如此地步。更何况还是在……嗯……咦? “嗯,但看起来并不认识我。” 青年的身后,是先一刻苏醒、拥有者淡金色长发的高大男性。从举止间表现出的从容和遣词用字的习惯来看,即便不是达官贵人,也绝非一般市井之民。虽说此时被身形和年纪都比自己小了不少的青年护在身后,却没有表现出丝毫窘迫,依旧挺直腰背站在原地,大大方方任人打量。 就好像身上穿得整整齐齐……而非暴露狂一般赤身裸体。 “永羽大人,这到底是……” 黑发青年就没那么从容了,不说自己这一丝不挂的状态,最重要的是,面前这明显是一群经过训练、全副武装的士兵。 “刚才放御使大致看了一圈,虽说还是相同的地貌,但应该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汀之国了。” “……什么意思……?” 黑发青年不明所以,他眨了眨眼,就见站在最前的士兵已微微沉腰,将手搭在了刀柄上。 “失礼了。” 也就是转瞬的功夫而已,黑发青年已近到士兵身前,在对方恍神的空隙,快他一步抓住持刀的右腕。利刃顺着刀鞘就这么被完全抽出,几乎是同时的,青年立掌劈入士兵的肘间,趁刀柄脱手的刹那将武器抢夺。 这行如流水的动作绝非一般人能有身手,一时之间,士兵们的呼吸都沉了许多,神色也比刚刚赶来时更加凝重。 “……两位是异国宾客吗?”虽说明显有在抑制,但领头的人依旧有些不悦,“此处为我国圣地,虽不知两位是如何潜入的,但在此行苟且之事……哪怕是他国尊贵之人,也难饶恕。” “苟且……之事……?”黑发青年呆呆地眨了眨眼,终于慢半拍地意识到哪里不对,稚嫩的脸长得通红,“咦?嗳?!不,不是的!啊,嗯……不过……确实……这个样子实在没有说服力……” “……呵,”低低的轻笑从身后响起,淡金色长发的男性按住青年的肩,用完全不似异国之人、流利的汀之国的语言说道:“虽然你们有很多怨言,但比起这些,更优先的应该是把我们抓住吧。” 这样的发言实在出乎意料,黑发青年肩膀一紧,但除了最初展现出一丝疑惑之外,并没有表现出过分的震惊。和自然而然地上前守护相同,信赖和信任也深入骨髓。 而现实也未辜负青年的期待,男人微笑着,沉稳柔和却又不失威严的声音,让一点点将两人包围的士兵们不自觉地止了动作。而同样被他的发言而吸引视线的白衣女性也为之一颤,用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自言自语道:“……天子大人……?不……怎么会……” 也不知道是被听见了还是单纯的巧合,淡金色长发的男人似乎看了她一眼。 “毕竟是这副模样,我们不会,也不打算抵抗。”虽说是被护在黑发青年身后,但男人无一丝懦弱胆怯、需要守护的样子,仿佛只是刚好站在了那里,没有移动的必要罢了。 实际上也是如此。 “但是在此之前,可否回答我几个问题?” “……我说你啊……”可疑的打扮,失礼的行为,古怪的举动,在血气方刚的年轻士兵们眼里,方才那一番话就和挑衅差不太多。其中,距离领队最近的那个却本能地觉得不对,他拦住其他士兵,却也同时将自己的武器递了出去。 接过递来的太刀,带头的男人送去一个感激的眼神,然后清了清嗓子,道:“视问题而定。” 淡金色长发的男人并没有对士兵的说话方式表现出不悦,而是依旧勾着嘴角,浅笑地说道:“是呢……首先,现在哪一年?” “咦?” 黑发青年和领队士兵几乎同时发出疑惑的声音,但自从被从后按住肩膀后,黑发青年就只是持刀戒备,没再说话了,就连疑惑声也非常简短,并没有看向身后,给士兵们攻击的机会。 “……现在是与永三十一年。”虽然奇怪,但领队还是慎重地回答了。 “与永……”淡金色长发的男性垂首,将这两个字含在嘴里轻轻重复着,“叡久七二八年之后,立刻换的年号吗?” “啊?”问题越来越怪,怪得领队的表情再也控制不住地开始扭曲,“……啊,皇王陛下继位的次年,将年号换成了与永。结合我救国的英雄‘与大人’及最伟大的天子‘永羽大人’的名字,以此纪念那两位的伟业。我说……就算是异国人士,这点常识也该有吧。” 最伟大的天子也就罢了,救国的英雄? ——黑发青年瞪大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 “原来如此……将近三十二年吗……”淡金色长发的男性低声沉吟,“也就是说,长流很可能还在世……甚至在位吗?” “咦?”他的声音只有近在咫尺的黑发青年听到了,“长流大人吗……?” 在世?在位? 确实。虽说皇王的位置并非世袭,但以长流大人的实力和声望,确实是下任皇王最有力的人选。如果按照刚才士兵所说,现在是与永三十一年,继自己所熟悉的叡久七二八年时隔三十二年。如果“在那之后”永羽大人立刻将长流大人定为皇王,那么…… 猜测到了什么,黑发青年缓缓吸了口气,面上却没有明显的变化,依旧是集中精神、随时应战的状态。 双方就这么对峙了好一会儿,就在年少轻狂的士兵们又有些按捺不住的时候,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增援吗?”听上去,来者分成两批,第一批分得有些散,前后也就三人而已。但就算只增加三人,当前的情势也谈不上乐观。虽说就算同时面对八人,在咒力能够正常运作的状态下,只是突破谈不上困难。但倘若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源源不断的士兵…… 汀之国士兵配合作战的威力,从某种程度而言,黑发青年也算切身体验过。 即便如此,他依旧没有轻举妄动。虽不知道守护的那位有什么打算,但至少,现阶段没有离开此处的计划。但是,正如他们察觉到了动静一般,士兵们也同样听到。 “来了!”年轻气盛的在第一时间已经兴奋地叫喊出来。 显然,这五名士兵在最初已经察觉到了彼此之间的实力差距,早一刻便驱使去御使申请了增援。 “队长!我们上吧!”年轻士兵说道,“现在万无一失了!别让这两家伙以为我们真的怕了!” “……”黑发青年没有说话,他呼出口气,默默地开始驱动体内咒力。 “没事。” “嗳?” 黑发青年一愣,倒没真的放松警惕。只是顺着身后之人的指点,莫名其妙地去看声音传来的方向。 “得手了!!!” 趁黑发青年分散注意力的机会,两名士兵同时举刀、向黑发青年冲了过去。他们的目的不是斩杀,而是让他们束手就擒——因此,首先要做的自然是夺走武器或让其失去行动能力。 这一点,黑发青年也看出来了,只是相较于两人,他的身手更加矫捷。就在刀光晃过之刻,他微微侧身,轻松避开右侧锋芒,然后反手一架,准确地化解另一个士兵与之联合的上段攻击。 并同时,回身将还没能恢复平衡的那个踢飞了出去。 “城也?!”既然打起来了,自不可能立刻变回僵持状态,更何况原本的计划就是“在增援抵达的同时对这两人进行前后夹攻”。 虽然早了一点,但…… “没办法了……”被称作队长的年长男人一咬牙,吼道:“尽可能不要伤及性命!上——” “不得无礼!!!” 就在一触即发的时候,洪亮的吼声响彻全场。这一声中气十足,别说当场僵住的士兵,就连黑发青年的耳朵都有点发麻。 但无论如何,暂时阻止了即将爆发的激斗。 慌忙赶来的不是增援,至少从衣着打扮来看,来者和普通士兵有云泥之别。虽说气势因冲忙而有所衰减,但只要是个明眼人就会知道,这名身材高大的老者,曾是名勇猛善战的武将。 “按、按护大人?!为什么您会来这里——” “许久不见,按护。”在士兵们的慌乱之中,沉稳的声音格外清晰。虽说刚才发生了短暂的战斗,但唯独此人像在状况外一样,从始至终都很从容,“驻守在此的原来是你吗?” 听到声音,老者倒吸口气。他有些僵硬地看向说话的男人,嘴唇数次开合都没能发出声音。 “按护。面对这怪诞不经的现象,就算是你也很混乱吧。但可能的话,如果能先平抚眼下混乱,避免额外的争斗就再好不过了。” “……是。”仿佛是在整理自己的情绪,按护沉默了小会。然后一边解开披风,一边穿过士兵们、走向树下的两人,“这两位是皇王陛下和天子大人的贵客,正在此处……准备重要的仪式。此时不要声张,都退下吧。” 这解释不仅生硬,而且牵强。怎么样的仪式需要两个男人的脱得这么光溜溜的来准备啊?!再说,真有什么仪式要准备,怎么可能连斋者都不知道? 刚才叫得那么惨烈的,可不是他们自己啊! 就算心里再怎么万马奔腾,面对皇王的左右手、御盾家的家督、曾是汀之国最强的勇士——按护,一介小小的士兵哪敢开口质疑。只能不断说服自己真有其事,收了武器听令离开。 “你等一下。” “啊,请等一下。” 两人的声音在同时发出,其中一个用命令式的自是按护,而另一个说敬语的则是黑发青年。 终于看向黑发青年的面容,按护的表情有点复杂。而黑发青年倒没什么异常,而是微垂下头,恭敬地说道:“按护大人您先请。” “……没什么,你说吧。”按护顿了顿,僵硬地说道。 既然按护这么说了,黑发青年也不继续推脱,他走到最年长的士兵跟前,反手将武器递了过去。 “不好意思……你的刀。” “啊,嗯。谢谢……”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道了个谢,士兵挠了挠头。晃眼又见按护大人捧着自己披风让金发男性披上,便随手脱了外袍递给黑发青年。 “虽然有点脏,但你先将就穿着吧。这样子,不太方便吧。” 黑发青年眼睛一亮,笑着接过了士兵的外衣,“非常感谢!近日会定会送还给您!” 青年坦率的笑脸让士兵有点恍神,又很快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你身手真不错啊!不过这头发也忒长了,是什么风俗吗?得亏你能不受影响的和我们战斗。” “啊……嗯……这个啊……”黑发青年看着自己大尾巴似的拖在地上的头发,尴尬地笑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么长了……可能是三十多年没剪……什么的?” “可能是什么啊!”士兵队长大笑,却也没真把黑发青年当成贵人,毕竟这孩子怎么都和自己一样,全身上下散发着平民战士的气息,“你这家伙真是个怪人!不过总算是不打不相识!有机会来道场露个脸,陪那群小年轻练练如何?!” “有机会一定。”黑发青年点头笑了。就在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两名白衣斋者快步上了台阶。 “咳,你们就先退下吧……”打断两人的对话,按护说道:“增援我已撤回去了,值守的都退到外殿,暂且不要让人靠近社殿。” 士兵们领命离开,而女性斋者也听从同伴的要求跟着走了。 这一次来的,是两名有些年纪的长者,待闲杂人等全都离开,三人一同屈膝、毕恭毕敬跪在了淡金色长发的男性跟前。 “永羽大人,未能及时前来迎接,多有失礼,真是非常抱歉。” “都起身吧,我已不是天子。本次是无法预料的突发事件,即便是我,也不知明前因后果。只能待回‘镇守之社’,与‘御里’商议再做对策。” 被称为永羽的男人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微笑,轻风拂动着他散落在地的淡金色的秀发,与枝叶缝隙中的线光相映称着,美丽而又神圣。 “但是目前看来,我跟与的复活,并未对封印着‘核心’的咒木有恶性影响,这应该是不幸中的万幸。” “是……”为首的按护缓慢起身,由于举止和动作几乎没有违和,若不仔细打量便无法发现,这位身材壮实的老者右手和右足竟是义肢。 大概中途品出哪里不对,按护起身的动作突然顿住,语气也藏不住地带了几分焦急,“怎么会是不幸!对我等而言,能够再见到您和与……是……连梦中都不敢意想的奢望……” “……抱歉,是我用词不妥了。”永羽沉默了小会,正色道:“但是,虽说眼下不见有所异常,并不代表长时间会安然无恙。在确认我和与为何会被排出咒木,维持生前之姿复活于此,断不可掉以轻心。可能的话,希望能够暂且封锁咒木周围十里范围……但是,以目前的状况来看,似乎有些困难吧。” 不愧是永羽大人,应该是放出御使,将附近的情况确认过了吧——叫做“与”的黑发青年在心里暗暗感慨,却又同时预感到,这次复活想必会再次成为“束缚”永羽的牢笼。 但是…… “如您明鉴。”虽说站了起来,但按护依旧恭敬地垂首抱拳,“作为拯救世间、结束吾等夙愿的象征,这棵因封印‘虚之核心’而化为巨树的咒木之处,‘神树之社’已在数日前竣工。都城已全面宣布,七日后将在此举行盛大的祭典。借此皇王陛下和天子大人也会亲临。” “如今已不是‘备战的当年’,突然封锁神树周围,反倒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永羽点点头,用理所应当的语气说道,“那就由我暂在此处展开结界吧。护石的储备若是不足,亦可由我进行制作。” “……非常……感谢!”三人向永羽深深弯下了腰,回应的声音甚至带着隐忍的颤抖。 永羽却摇了摇头,苦笑地说道,“毕竟是由‘这边’引起的,无需言谢。但是,劳烦暂时先为我们安排住处……长流应该也告知过了,我们的身份最好不要对外透露,其他事宜就由你们判断即可。” “是!”按护拱手一礼之后,对身后两名斋者说道,“两位都曾侍奉过永羽大人,天子大人那边想必也已有所交代,在下便就不再多言,接下来就拜托了。” “是。永羽大人和与大人,于我等而言亦是崇敬和感激的存在。”年迈的斋者深深地向两人低下身子再次行了一礼,而后划开一手恭敬地说道,“那么,两位这边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