蓟都人好多
十二月初的蓟都,冻得人在外面伸不出手,好在室内足够暖和,嬴洛靠着她那件凹凸不平的棉服又硬捱了大半个月。 没想到,她背着家人偷偷恋爱,已经有整十五天了。 “阿洛,这件怎么样?”成舒拿着一件短款的米黄色羽绒服,在嬴洛面前晃了晃:“你先前那件羽绒服是白色,要不要试下其他颜色?” 嬴洛接过来,先翻开吊牌,一看价签上写着699,倒吸一口冷气,将吊牌塞回去:“这颜色不太适合我。” “我觉得合适。”他坚持递过去:“试一下又不花钱。” 优衣库光纤明亮,落地的镜子极其清透,嬴洛瞄了一眼镜子里穿着旧黑色棉服的自己,思忖再三,脱下旧衣服搭在成舒臂弯里,接过那件蓬松轻盈的羽绒服,套在抽线的毛衣外面。 她垂下眼睛,悄悄打量着镜中的自己,米黄的面料衬得她皮肤很白,短到腰线的款式又显得她个子高挑,尤其是那种轻盈蓬松的温暖,让她舍不得抽身。 镜子里,成舒那双清澈漂亮的眼睛,也一直看她,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 “看什么呢?”她笑起来,装模做样地转个圈,拍打拍打袖子:“我觉得一般。” “好看。”从三周前第一次见她开始,成舒就觉得她好看,高个子白皮肤,亮亮的眼睛,怎么看都好看。 “算了!”她下了决心,做贼心虚似的脱掉衣服:“这个颜色容易脏,等遇到深色再买吧。” 成舒将旧棉服还给她,接过那件新的,眨眨眼睛,脸上的表情有些遮掩:“我去洗手间,顺便帮你还回去,请你稍等。” “我陪你去?”嬴洛捕捉到他眼神闪烁,怕他身体又不舒服,连忙追问:“腿又疼了吗?” 青年很温和地摇头:“没有啦。就在出门右转的地方,我能走过去的,你帮我看下包。” “我总想陪着你。”她笑着拉拉他的小臂:“你老一个人。” 成舒愣住了,他瞪大眼睛,反复想这句话,鼻子越来越酸,眼泪差点要夺眶而出。 一阵电话铃响起,他忍住情绪,接起电话,转身走出店门:“喂,圆圆,对,乐谱就放在书桌上……你要做什么?怎么还不让我问了……” 嬴洛站起身,目送他走到洗手间外面,自己才蹲到货架转角喘口气,顺便看看手机。连着做了三个小时家教,才总算抽出时间来和成舒吃顿午饭,坐地铁来五里屯逛逛。 除了上周五晚的酒吧夜游,她没见过这个传说中纸醉金迷的地方醒来的样子。今天四处拍拍照,喝了一杯“芝芝莓莓”,吃了一块四十多块钱的提拉米苏,即使没买到衣服,她也觉得开了眼界。不过……今晚要去见他的长辈,听说还是大官,她多少有些发怵——自己穿着这些破破烂烂,洗到发旧的衣服去,会不会被人笑话? 时间一点点流逝,嬴洛等得烦躁,他怎么还没回来,要不要去看看…… “我回来了。” 哎,刚念叨着就来了,她微笑着抬头,视线沿着他那件及膝的羽绒服攀升,先看到三个摇晃的纸袋,再看到他那条蓬松可爱的辫子,最后落到他那张温和有棱角的脸,和那双深沉清澈的眼睛上,和他四目相对。 完了,她注视着他的眼睛,这下真爱上他了。 “我看你喜欢……给你买了。”成舒对她笑了一下:“唱散纸花了些时间,我们要六点半去见Vincent,现在还有一个小时可逛。” 那个笑脸惹得嬴洛心怦怦直跳,她也顾不得提醒他“唱散纸”就是“找零钱”的意思,“蹭”地站起来,满怀感激地跳起来,抱住他:“我下月还你!” 成舒却不说话了,走到她身边,伸手挎住她的臂弯,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洛,你看,好多人。”他轻轻牵着她,走到商场的玻璃幕墙下。 好多人?嬴洛站在玻璃窗内,向外看去,广场上俊男靓女,行人如织。作为功能分区明确的现代都市,这样光鲜亮丽的蓟都是她从不敢留意的。即使偶尔去商场外的星巴克帮中产学生补课,她也不曾走到那些亮堂整洁,名牌云集的地方去。 “蓟都真好,我在咸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年轻人。”嬴洛接上他的话,望向身边人那双柔软清澈的眼睛:“香港年轻人多吗?” “不算多,我家附近都是阿公阿婆。”成舒回看她,想拉她的手,想一直抱着她。年轻人,他经常都忘了,自己也算20岁出头的年轻人。 一个橱窗里摆满云朵冰淇凌的店铺吸引了嬴洛的注意,她牵起情人的手,指引他像那个方向看:“你想不想吃冰淇淋?我请你去吃那家!V,E,N,C,H,I……” 成舒对这个牌子的装修风格模模糊糊有点印象,似乎味道还不错,他看着少女的笑脸,不自觉地也笑了:“好,那你来请。” 这些天,他白天和嬴洛一齐在食堂吃饭,图书馆自习忙论文和考试,很晚才回出租屋。 赵洋似乎也消停了,没再找他们麻烦。 等今晚见了Vincent,再问问Vincent到底记得多少当年的事情……那时老爸出了事,Vincent正好在外地出差,着急赶回来的时候,老爸已经火化了。 事后为了安抚他们,Vincent一面大力追查凶手,一面向上申报,免职了经手此事的法医和刑警,将他们调离主要部门。 “阿成,阿玉……逝者已逝,Charles同屈生嘅事,你哋唔需要想其他,还是要相信国家。只有畀心机读书,先可以安慰到佢哋……”这些年Vincent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小阿K,你老爸我梗会出人头地,到时坐大飞机去美国见你Mommy!果阵我要买99朵玫瑰花送畀佢!” 他想起老爸总是这么张牙舞爪,充满天马行空的想象,不然也不会做白日梦去增城办什么涂料厂。 白日梦是做成了不假,广州攒下三套房,两间铺,上百万的存款,可惜还没等到去追回他老妈,老爸就死在一辆大卡车的轮子下。 “下电梯了,小心。”嬴洛出声提醒他,他才如梦初醒地“喔”了一声。 商场外的冷风从厚厚的军绿色帘子挤进来,内外仿佛是两个世界。嬴洛一直在讲话,脸上飘着两朵绯红的云,呼出一串暖融融的白气。 “等等,医生说要注意保暖。”他拉了急于出去的她一下,站到一边,从双肩包里拿出前几天给她选的咖色的羊绒帽子围巾,仔细为她戴上系好。他享受照顾她的感觉,看她两颊的rou软软地堆在围巾上,笑得眼睛都弯了。 嬴洛看他笑得开心,以为他在笑自己模样滑稽,连忙摘下帽子,散开头发,晃晃脑袋,再戴回去:“要披头发戴帽子,不然像老太太。” “不像。”成舒压根没注意到她那些小心思,自己只顾着笑。 嬴洛边调侃自己,边把香港人辫子从他那条墨绿的格纹围巾里揪出来,从下往上将他的羽绒服拉链拉到下巴处,确保他穿得严严实实后,才牵起他的手:“走吧。” 两人十指交叉,手拉手,肩并肩,推开厚重的挡风门帘,慢慢向冰淇淋店走去。 香港人的手凉凉的,摸起来比她冷两三度,她看了一眼他那张好看的脸,想到他身体不怎么好,依依不舍地松开手:“我们一会儿再牵手,你先放回口袋暖暖……诶?” 成舒不说话,拉回她,两只手一齐放在口袋里,蓬松温暖的鹅绒一下子包围了他们。 她迟疑了片刻,随即笑起来,看他的额发在风中飞扬:“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因为我喜欢你啊。”他认真地扭过脸看他,别扭的姿势有点好笑。 “那……你对前任也这么好吗?”嬴洛伸出一只手,轻轻拧了一下他的脸。 “不记得了,好像没有很好。”成舒老老实实回答,转身推开那扇装饰着各样冰淇淋图案的店门。 店内装饰者暖黄色的灯光,戴白帽子的店员向他们露出微笑:“您好,想吃点什么?” 成舒看了一眼价目表,不过70多港币一只甜筒,价格倒也对得起口味。 迷你装(120g) 2 种口味 59 独享装(160g) 3种口味 69 …… 意式手工脆筒 15/香浓奶油 5/特色巧克力酱 5 嬴洛从成舒口袋里抽出手,恨不得马上逃走。那么精致的装潢,一看就不会二十块以下,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啊。 “你好,要两个三种口味独享装,加两个手工脆筒。一个要榛子朱古力,草莓巧克力脆皮和芒果,一个要草莓巧克力脆皮,芒果和开心果味。”成舒压根没打算让她请,径直向店员点单。 “说好了我请你——”嬴洛想他给自己买了这么多东西,不请实在说不过去,掏出手机就要扫码。 “和你出来约会,我埋单好啦。”成舒挡开她的手机,直接递上两张百元大钞。 店员听出成舒的广东口音,又看他用现金,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 嬴洛把那眼神看在眼里,一下子黑了脸,扭脸推门出去,门上的风铃跟着她一串响。她郁闷地快步走到步行街广场上,那身旧羽绒服在光鲜亮丽的五里屯越看越旧。 手指被风吹得皮紧,上周擦破的伤痕还没好全,她点开高德地图,尴尬地想找一个地铁口钻进去,好让自己快速回到普通人的世界。 “阿洛!” 成舒在叫她,她听见声音,向前走了几步,不肯回头,朝着导航指的地方磨磨蹭蹭地走——她既希望那人跟自己道歉,又想不出“歉”从何出。明明就是自己穷,没见过世面,非要去看西洋镜…… “阿洛。”香港人又叫了她一声,转到她面前,她才偷瞄了他一眼。这人左手臂上挂着纸袋,右手还擎了一只粉黄白叠加的脆皮甜筒,辫子因为过快走动而甩得有点凌乱。 她绷着脸,刻薄地说:“我再也不来了,吃也吃不起,买也买不起,还看人家脸色。” “这是我请你的,你请我吃那个。”成舒总算弄明白了她的想法,于是在她诧异的目光下,指了指不远处那块麦当劳黄黄的标志:“麦旋风,是叫麦旋风吗?我想吃那个。” 麦旋风?嬴洛的脸一下子点亮了:“你能吃凉的?” “我想吃。”青年看她心情变好,自己也笑了:“早就没事了。” 嬴洛接过那个三球交叠的冰淇凌,飞快舔了一口最上面的黄澄澄的芒果雪球,酸酸甜甜,很不一样。 “那你等着我,我去给你买!”她拿着甜筒,向远处的甜品站跑去,柔柔软软的头发在风里飘扬。 成舒在后面远远地补充:“我要草苺的!” “草苺”就是草莓,她这几天新学到的,谢谢是“唔该”,你好是“雷猴”,早上好是“早晨”,她喜欢听他讲广东话时那种柔柔软软的语调。 成舒看着她跑远的背影,转脸见到自己的影子倒映在奢侈品店巨大透明的玻璃幕墙下,傻里傻气地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