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条线索
“成同学,你好点没?有没有看到我手机?白色的……”几分钟后,嬴洛又跑回来,没忍住先关心了一句。 手机要丢了可就麻烦了,她攒了两个月的钱,才买的二手苹果。 成舒猛地想起来,宋玉也是用的白色iPhone6。 “阿玉去买水……好像拿错了,请你等一下好吗?”他压根没注意到嬴洛情绪不对,静静地看着她,重复问了一遍:“你等一下好吗?” 不同于外面北风呼啸,医院里有点闷热。嬴洛看到他那双黑黑的眼睛,立刻心软了,她拎着包,有点拘谨地问:“宋学长是不是不喜欢我?你是不是??也不喜欢我?” “我没有。”他回答得很干脆:“阿玉也没有。只不过??” “都打完了!不知道叫人换水?”护士推着小车一路小跑过来,朝两人数落:“还大学生呢!” 新吊瓶挂上来,弄得人有点犯恶心。成舒向嬴洛请求:“请你翻翻阿玉的包,里面该有一本书。” 嬴洛看他没精打采又真诚的样子,暂时信了他的话,拉起地上那只黑色双肩包,问:“哪一本?” “除了一本烫金的……还有别的吗?” “一本这个B,I,B,L,E??另外一本是……《xxx谈治国理政》。”嬴洛一个一个字读出来:“你要哪本?” “那本英文的。” 她拿出那本烫金包装的英文书,递给成舒。香港人接过来也不看,心满意足地塞到枕头底下:“我去年住院的时候,也枕着《圣经》睡,很快就好了。” “你真的信基督教啊。”嬴洛虽然早知道他有家学背景,但心里总对宗教这件事犯嘀咕。 “……说不好。”成舒想了想说:“但天主总在那里的,不管我信不信。” 成舒觉得腿难受,于是翻了个身,侧躺着,一半脸埋在枕头里,辫子垂到胸前,看着嬴洛。 “你这几天……是不是又严重了?刚见你那天,你还能拉着我跑呢。”嬴洛改不了关心则乱的毛病,终于放软了语气。 她撑着手臂有点累,向后坐了一下,两个人几乎挨到一起,中间只隔了一条薄薄的白色被子。 “天冷会疼。”香港人说:“我很奇怪吧。” 嬴洛被他逗笑了:“有点,但我很好奇你,不像我,没什么意思。” “你听歌吗?”成舒突然问她:“我们要不要听点什么?” “诶?”嬴洛听他主动向自己示好,心里那个疙瘩慢慢解开了,拿出手机和耳机:“我品味一般般,都是一些老歌……” 成舒揣着一大堆心事,尽量笑了笑,嬴洛递了一只耳机给他,特意选了一首粤语歌。 徘徊傍徨路前 回望这一段你吻过我的脸 曾是百千遍没去想 终有一天夜雨中 找不到打算让我孤单这边 一点钟等到三点 哪怕与你相见 仍是我心愿我也有我感觉 难道要遮掩若已经不想跟我相恋又却怎么口口声声的欺骗让我一等再等在等一天共你拾回温暖 金色的阳光渐渐消散,夜幕降临,医院亮起了灯。一首歌听完,她转脸,发现成舒坐起来,正看着她,手里攥着他常戴的那块有皇冠标志的指针手表。 “送给我?”嬴洛眼里全是他那副严肃认真的模样,不禁笑起来:“我不戴表啊。” “多谢你,我??我们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他心里难过,更不敢看她脸上失望的表情,硬拉过她的手,把表塞平放在她手心里。 嬴洛还没答话,一阵胃绞痛袭来,他疼得缩成一团,直冒冷汗。手背上的针一跳一跳地输送着药水,水灌进静脉,他感觉整个人随着血液循环一圈圈浮肿,耳边嘈杂的响动变成尖锐的刺音。 半小时到了没?他得去找阿玉?? 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有个了结?? “成同学,我找护士给你开了止痛药,你吃了睡会儿,以后就不联系了。” 黑漆漆的被窝里,他听见嬴洛这么说,心里闷闷地想哭——要是老爸和屈老师还在,老妈没去美国,该有多好。 宋玉飞奔上三楼,等了一小会儿,确定没人跟着,病房里也没有监控后,才蹑手蹑脚溜进去。 病房里沉闷地像一具棺材,只有仪器运转的滴滴声。女孩躺在病床上,喉咙上插着气管,鼻饲管也没拔,七八岁的年纪,脸还是圆的,身上瘦成了一把蜡黄的骨头。 女孩打量他,不说话,嘴角轻轻牵动了一下。 “你认识我?”他谨慎地问。 女孩眨眨眼,眼睛看向一边,宋玉瞬间领悟,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床头柜上摆着一只蓝色印着艾莎公主的书包。 他打开书包,书包很空,里面斜躺着语文数学课本,一只文具盒,两本作业和一本日记本。 宋玉拿起课本,朝女孩晃了晃,女孩没反应,他又拿起文具盒,女孩不置可否。 直到他拿起那本日记,女孩才以极小的幅度点头,连绿色的鼻饲管都未曾牵动。 他大概翻了翻那本单薄的日记,发现只记了十几页,立刻决定摸手机拍照——丢,拿错手机了。 将错就错迅速拍完,他将那些东西又一股脑塞回书包,把书包扔回床头柜。 “你爸爸出差了,让我来看你,你好好养病。”他刚准备走,又觉得女孩实在可怜,便走到她病床边,随口安慰了几句。 女孩一双眼睛望着他,因为病弱显得更丰盈,她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 宋玉看了一眼走廊,见护工还没回来,犹豫半晌,凑过去,蹲下来:“你有什么要说的?” “对……对不起……”女孩声音很小,像蚊子哼哼。 对不起?开什么玩笑。宋玉仅剩的那点同情心也消失殆尽,他站起来,冷笑着说:“没什么对不起的!你爸爸杀人偿命罢了!” 宋玉现在还不能确定栾工口中的“能告倒赵洋的证据”究竟指的是什么,但能让栾工主动联系他们,并将其作为最后底牌的证据,一定和成舒老爸的死有关。毕竟是涉外案子,又是人命案子,放哪里都是重罪。 他不敢多留,跑出病房,一路顺着楼梯滑下去,那护工正好抽完两枝烟,心满意足地与他擦肩而过。 “刚吃了止痛药,这瓶葡萄糖打完了,还有一瓶消炎药。”嬴洛本来坐在红色塑料凳上发呆,见宋玉下来,耷拉着脸将手机递给他。 “小嬴,我刚刚路过水果摊,觉得有趣,拍了那家小孩写的作业??照片还麻烦你发给kelvin。”宋玉接过自己的手机,温和地笑笑:“真是麻烦你了。” 嬴洛“嗯”一声,没再搭理宋玉,背起书包横冲直撞出去,眼泪夺眶而出。 “小嬴!”宋玉看她哭出来,急忙喊她:“怎么了?” 她尴尬得要命,忙不迭跟随人潮挤进电梯。一股消毒水味里,她后背贴着人脸,脸贴着人后背,眼泪一直掉。 “吵架了?你手表呢?”宋玉见没追上,便拉过那个红色塑料凳坐下。 成舒刚才那阵胃疼过去,勉强撑起来身子,给他转发了一份嬴洛发来的照片,有气无力地说:“手表送畀佢啦,呢次系我做错咗,你放心,我今后一定唔会再同佢联络。” 宋玉愣住了,他他手指不自然地摩擦着口袋,想抽一支烟平复心情:“最紧要我哋尽快搵到凶手,到时……” 他说不下去“到时”会怎样,只能转移了话题:“班人都好警觉,话唔定我啱啱俾人留意咗。(那些人都很警觉,说不定我刚刚已经被人留意到了。)” “咁睇啲相先。(那先看照片。)”成舒不再废话,拿起手机,念日记的内容: 九月一日晴,今天,爸爸带我去坐了摩天轮,我看到了整个蓟都。爸爸说,在摩天轮顶点上许愿,就会有奇迹发生。我许愿能早点动手术,早点康复。 九月八日阴,今天正式住院了,爸爸看起来有点伤心,护士jiejie都很照顾我。 九月十五日晴,今天降温了,mama来看我了,给我买了好多好吃的。爸爸mama要是不离婚就好了。 …… “番禺龙门区大桥桥墩惊现白骨,经过警方DNA比对,死者为河南籍农民工,目前已经其家人确认……新闻播出后,犯罪嫌疑人主动投案自首,声称‘八年来夜不能寐……’,据称,嫌疑人曾拖欠被害人工资,并与之发生争执……” 后床的女人大声外放抖音新闻,两人沉默了半晌。 宋玉递给成舒一只耳机,点开相册,二人重新听栾工找上门来的录音: 小宋,你听我说…… 我只有这一个女儿,她要换心脏,我拿不到器官。 最近龙门那边出了事,11年的时候,是赵洋委托我做掉讨薪的河南人……不,我本来不想,但赵洋想走仕途,他给我很多钱,你听我说! 他让我出面,认了杀河南人的罪,就能给我女儿换心脏,我信不过他…… 不是我能相信你,而是我有你需要的东西……你得去找我女儿…… 对,你说得对,我肯定是要无期或者枪毙的,他想让我带那个秘密去死……如果他没救我女儿,在监狱里我也得把他告倒…… 但我害怕进去了就说不了话了! 不,我不是要你去帮我说情,帮我上访……不过是我想留一手后路…… 我第一次攀上赵洋的关系,是京郊的游乐场……现在已经关停了…… 不是,小成不是我推下天桥的!我没必要骗你! 你自己决定听不听,去不去找我女儿! …… “等等……他说,关停的游乐场……日记……摩天轮?栾工一个龙门本地人,哪能去承建京郊游乐场?不对!他的意思是……让我们去找东西……” 民大宿舍。 “怎么宿舍里跟办白事儿似的,又是卫生纸又是人哭的!”下铺的蓟都人舍友推门进来,摘掉巨大的头戴耳机,把包扔在铺上:“学校今天有音乐节,我在宿舍住一晚。” 小孙坐在嬴洛床上,边给她递纸巾边安慰她:“我就说南方人靠不住吧!南方人都那样,你把他微信给我,我骂死他!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他妈纯傻逼……”嬴洛把脸埋在海绵枕头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就该听你的……” “他到底说什么了啊?” “他说,以后不要再联系了……” “那你不能硬气一点吗!你问明白啊!” “我说,你别自作多情了,谁想和你联系,结果他说……他喜欢我,是他自己有问题,不能和我联系……” “所以呢?他有什么问题?第三条腿也不能用吗?”小孙远远看过成舒一眼,知道他走路有点不稳,白眼更是翻上了天:“你马上把那块破表扔了,我就原谅你恋爱脑!” “我靠,嬴洛。”蓟都室友看着嬴洛学习桌上扔了一块手表,拿起来看,发出一声惊呼:“谁送你劳力士啊。” “劳力士?”嬴洛满脸泪痕地抬起头:“那是什么?” “奢侈品手表啊!你不知道吗?最便宜的也得五万多!”室友给她把手表扔上去:“分手送劳力士?你赶紧卖了,一年不用吃食堂。” “肯定是假的!”小孙先反驳了一句,随后又拍着她后背说:“要不你当假的卖卖试试?二百也是钱。” 嬴洛心里琢磨了一阵,还真有点怀疑成舒是不是送了她真货,继续抹眼泪:“我陪他耽误了三天,才200,还不如去发传单。” 手机在枕头底下嗡嗡响,她拿起来,发现是个属地重庆的陌生号码。 “喂?” “阿洛,你在不在宿舍?” 是圆圆,她好像在骑共享单车,说话哼哧哼哧的。 嬴洛以为成舒又发什么神经,没好气地说:“你别来给港爷当说客,不然我把你也拉黑。” “什么?你在哪儿?老夏从河南给我寄了特产,我快到你宿舍楼下了。” “谢谢你,成舒自己说不和我联系了,我们也……” “我到楼下了,你下来。”圆圆强硬地要求:“你们掂煲了,也不影响咱俩的感情。我觉得” 嬴洛想了想,圆圆说的有道理,她还帮自己修过计算机呢——反正自己也要还手表,索性披上外套下床。 “你干啥去?”小孙也穿上衣服:“我陪你一起,别让他们欺负你!” “不用!我自己解决!”她一溜烟跑下楼,不给小孙追的机会。 圆圆站在楼下,提着一大袋乱七八糟的零食,一手抱着计算机,脸颊冻得通红:“你怎么哭了?” 嬴洛递过手表,满是泪痕的脸被风一吹,紧绷地疼:“你把这个还给他吧,我不占他便宜。” “我在遥望,月亮之上,有多少梦想在自由地飞翔——” 圆圆放下特产,接起电话,开了免提,那边传来宋玉大声的斥责:“K仔!你傻呀嘛!躝开啊扑街!……圆圆,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给阿洛送土特产。”圆圆机械地说:“成哥,你怎么和阿洛掂煲了?你怎么能下床了?” “你到民大西门口,我们来接你,十分钟就到,手机记得关机——快跑!我们车载导航仪坏了!”宋玉一把挂断电话:“十分钟后见!” 嬴洛僵住了:“你们……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每天都要跑?他不联系我,是因为……?” 计算机屏幕发出亮莹莹的光,几百行代码火车轴承一样和谐地运作,圆圆那副厚得像酒瓶一样的眼起了雾。 “阿洛,你经历过……上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