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姑娘,是不是老毛病又犯了?奴婢给您揉一揉,”含冬见状赶紧蹲下来,一边揉一边恨恨道,“自从您伤了腿脚,那沈煜对您的冷遇就愈发鲜明,婚事一拖再拖。现如今中了举,又攀上五姑娘,更是不得了了,要退亲,也不想想他一个家门寒陋的穷书生,当初哪个看得起?若非姑娘出钱出力,助他中举,这会儿还在街头卖字画呢。” “白眼狼!真是只白眼狼!还有五姑娘,又霸道,又难看,不读书,还爱欺负人,您说她怎能如此狠毒,把您从那么高的地方推下来?好好的一条腿就这么废了!姑娘,一味忍让是没有用的,您该到老太太跟前好好告她一状!老太太是您的亲祖母,她必是会护着您的。” “祖母护我一时,护不了我一世,我即便今日扳回一城,可往后呢?”何翘翘摇了摇头。 “那就没什么人治得了五姑娘吗?连自家姊妹的未婚夫也要抢,实在欺人太甚!要是梅姨娘还在,断不会看着姑娘受此委屈。” 含冬口中的五姑娘是何宝瑶,乃是大娘子薛氏所出,排行第五。 何府共有三房,各自生有儿女数名,何翘翘所在的三房子嗣凄凉,底下就一个胞弟。与她不同,何宝瑶千娇万宠的长大,使性子耍威风,恨不得天天被人捧着。从流口水的年纪起便跟何翘翘不对付,不肯听到任何夸赞何翘翘的言语,但凡别人夸一句,就嫉妒眼红。 再好的脾气也有忍耐不了的时候,面对何宝瑶屡次三番毫无理由的挑衅,何翘翘咬唇忍耐再三,终忍不住,跟她吵了几句嘴。 何宝瑶是个什么脾性,当然怀恨在心,更加变着法的来找茬儿,到后来更是起了一阵坏心,将何翘翘从阁楼推下。 何翘翘因此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等终于能够下地,后知后觉的察觉到了腿上异样,心沉了下去,平时看不出异常,稍微走快点,那走路的怪样子就显露出来——的确是瘸了。 何翘翘不敢说出真相,旁人问起来,只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真相如何,谁会关心呢。 她只是一个庶女,小娘又死的早,就算被陷害成了个跛子,她也无处申冤,因为何宝瑶的亲娘是大娘子薛氏,她还要在薛氏身边讨生活。 这倒霉亏,她只得自个儿认下。 “五姑娘长的姿色平平,不过就是运气好了点,投生在大娘子的肚里,沈煜选她,那真是大大的瞎了眼,将来肯定会后悔!” “这些话以后不要说了,到底住在一个屋檐下,万一传到她耳朵里,不定又要怎样了。” 含冬哪儿不明白她指的是谁,应下:“……是,姑娘。” 所谓‘刻薄寡义’这四个字,何翘翘早已领教了个透彻。这样也好,早日看清沈煜的真面目,至少不会让她那么难过。 何翘翘撑着梳妆台,缓慢站起。瘸了一条腿之后,她便不在人前疾步或奔跑,步伐不疾不徐,举止也往端庄上发展,大家都赞她端庄规矩,她也从善如流的讨好卖乖。 步行来到德善堂,远远就闻到浓郁的檀香。 因着老太太信佛,所以堂内长年熏着紫檀香,刚进门,便可以看到屋角檀木几上摆着一盏紫铜麒麟香炉,静静的吐着云纹般的香烟。 “让开,别挡道!”身后一道娇声厉道。 未等反应,何翘翘就被人重重推了一把,脚上像是踩空了,使不上劲,险险就要摔倒,幸而旁边的含冬反应机敏,及时伸出手搀扶住了她。 “五姑娘,你怎么能这样推搡二姑娘?你明知道她的腿……”含冬气愤道。 “唷,原来是二jiejie,我还以为是哪个不长眼的堵在门口呢。” 说话的人正是何宝瑶,一如既往的穿得十分张扬。一身珊瑚色缂丝杭缎罗纱裙,再只髻上斜戴一支镶珠嵌翠玉翘头的碧玉簪,垂下的明珠,竟有拇指大,贵重是够贵重了,但衬着那张清秀娇嫩的面庞,却似老了几岁。 何翘翘挑眼一瞥,见她身边还站了两个眉目清秀的姑娘,一个是二房的三姑娘何蔓蔓,生的弯眉细目,面庞秀丽,可惜神色有些轻浮闪烁。 另一个看着稍微小点儿,眉眼与何宝瑶相似,是四姑娘何宝青——何宝瑶的双胞胎姊妹。 “二jiejie,怪我们眼拙,但是你堵在门口一味的扮门神也不像话吧?”何蔓蔓故意大声嘲讽,说话时有意无意看了一眼何宝瑶,眼神间颇有讨好意味。 耳边响起一阵阵嗤笑。 何翘翘长久的处于尊位,习惯了别人毕恭毕敬的样子,如今重逢,又听见幼年时的冷言冷语,并不想搭理,刚想直接走进去,随即忽然反应过来,后退一步谦让道:“诸位meimei先进去吧。” 等她们都进去之后,何翘翘这才跟着进去。 * 老太太和大娘子薛氏已坐在堂上的两把桐木椅上,一坐东首一坐西首,下首两边各按齿序站了姊妹,因为私塾头天上课,几位哥儿早去塾堂,是以免了请安。 “给老夫人请安,给大娘子请安。” 行过礼,何翘翘刚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屁股还没坐热,就听: “何翘翘,给我拿个橘子过来,要剥好皮的。” 何宝瑶摆着一副就是要找茬的脸色,开口就是命令的语气。 何翘翘坐着没有动,只是拿眼瞥了瞥何宝瑶身后的丫鬟翠枝,说:“翠枝,没听见五姑娘的话吗,她要吃橘子。” 翠枝听话的伸手拿起一个橘子正要剥,却被何宝瑶拦住了,“二jiejie,前儿个父亲怎么说来着?姊妹之间要互相体贴关照,我只是叫你剥个橘子,你都不肯?” 何翘翘看了一眼坐在上首的祖母,大概是坐的远,她与众女眷说着话,并没有注意到她们这边的情况。 “五meimei唤我一声jiejie,真叫我受宠若惊,想来我这个jiejie在你眼里还没身边的丫头金贵,剥个橘子都要使唤我?”何翘翘不惯着她,当场反击回去。 “你这软骨头长了胆啦,敢跟我顶嘴,待会儿我就告诉母亲去!” 见她搬出薛氏,何翘翘立刻蔫了劲——倒不是怕,大早上的不想惹麻烦罢了。 何宝瑶再次毫不费力的占了上风,满脸幸灾乐祸,十分享受把何翘翘踩在脚底下的感觉,很快她又笑不出来了。 阳光穿透窗子,纤尘漂浮,恍如梦境。何翘翘静静坐在那儿,和众人间画出一条界线。 尽管遍身素净,也不见戴什么首饰,简简单单一枚银饰珠花,就恰到好处衬出她的风采光华,莹然若灿,赛过满身珠光宝气的自己几条街。 就是这幅与世无争的淡然样子,何宝瑶嫉恨的直咬牙。她眼红何翘翘处处比自己讨人喜欢,祖母喜欢她,爹爹喜欢她,大哥哥大嫂嫂也喜欢她,就连她心悦的沈煜也要娶她! 凭什么一个寡妇生的卑贱庶女比自己嫁的好! 她不服,就是不服! 何宝瑶阴阳怪气嘲讽道:“瞧你那个寒酸样儿,就算许配了人家,又能拿出什么像样嫁妆,我若是沈煜,也要跟你退亲。” 何翘翘慢悠悠的道:“只那没出息的男人才整日惦记女人的嫁妆,若沈煜是冲着嫁妆来的,就当我看走了眼。” “你既没有好家世,也没有丰厚的陪嫁,娶你回家一定倒大霉!不过若你肯乖乖把这件亲事退了,我就让母亲给你拨三十两银子置办嫁妆,再寻一门好亲事,否则……”何宝瑶居高临下地威胁着,“你就等着给孤寡员外做小妾吧!” 女孩子家困在内宅的一亩三分田里,整日琢磨的就是这个?何翘翘并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忍不住含蓄的提醒:“把沈煜让与你,也不是不可,可meimei不想一想,沈煜已经与我定亲,暗地里却还和你纠缠不清,如此两头讨好之人,难道你不疑心人家是否别有所图了?” 何宝瑶头脑粗枝大叶,把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句,一脸不屑的说:“少摆出一副天大恩人的恶心模样来,我三代名门出身,何须你一个寡妇生的小贱种让?你知道沈煜心中所求的是什么吗?他想要的,只有我能给,而且,一定比你多出百倍千倍。” 说话间愈发高傲的挺直了坐——沈煜马上就是自己的了,这小贱人又能得意多久? 见她言语中颇有得色,何翘翘晓得提醒是无用的了,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嘴角轻讽,“原不知meimei如此心悦沈煜,不惜冒着被人戳脊梁骨的风险也要抢别人的未婚夫,你怎么不同我早说?我必不忍心meimei受这委屈,正好,我正愁怎么打发这件婚事呢,meimei倒解了我一桩心事。” 眼神里一派轻淡无谓之色,仿佛沈煜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垃圾。 何宝瑶听了这话一愣:“你……你不喜欢沈煜了?” 何翘翘:“天下举子何其多,三年一考,再是进士,再是仕官,有几个能拼出头的?倘若我真嫁了他,岂不是要苦苦熬上十几年?从来都是人往高处走,凭我的容貌,怎肯屈就那么一个八九品的清水小吏?” “平时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好模样,原来也是个嫌贫爱富的,”何宝瑶啧啧两声,故意羞辱道,“你没钱没势,纵算想求个富贵人家,人家也未必瞧得上。” 何翘翘轻笑道:“五meimei,父亲大人的话,你总是听一半漏一半,他不是常说,让我们少学诗词歌赋这些虚浮东西,学些理账治家之道,将来掌家管事也有一番气派,待到出阁时,便是夫婿门第高些,也不会被人小觑了去?” 头脑简单如何宝瑶,也听出对方在嘲讽她资质平庸,难堪大任,成天围着男人转。 立时大怒:“小贱蹄子,你胆敢讥讽于我?再怎么样我也是何府的嫡出小姐,光明正大,不像你,成天顶着张人畜无害的脸,假模假式的扮清高,实际上心里那小算盘拨得比谁都精,跟你那个死人娘一样,都是害人不浅的狐狸精!” 何翘翘双唇微微紧抿,脸上依旧带着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眼底却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瑶儿,你又欺负二jiejie了,这会儿祖母在,你可不能这么没规矩。”何宝青见这二人又开始针锋相对,出来打圆场。 她和何宝瑶虽为一母同胞,眉眼也有七八分相似,秉性却是天差地别。何宝青更像一个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年纪虽然不大,但说起话来入情入理,不见半分高傲,和恶毒又难缠的何宝瑶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最重要的是,她从来不仗着嫡女的身份欺压别人。 何翘翘心里十分感激何宝青的解围,欠了欠身子,向她道谢。 目光平静,甚至微微笑了笑,那种气定神闲的上位者态度,竟然让何宝青愣了一下,心中讶异,觉得今天的何翘翘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是哪儿不一样。 “谁欺负她了,我不过叫她剥个橘子!”何宝瑶翻了翻白眼。 何宝青道:“你身边的丫鬟使唤不得了?再这般胡闹,往后就待在自己房中,别来祖母这儿请安,没的丢人现眼!” 何宝瑶:“她又不是与你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你怎么总胳膊肘往外拐,尽去贴那歪三路小娘养的?!” 这话虽然难听,但也是有来历的,何翘翘的小娘——梅姨娘,在嫁给何伯礼之前,是个寡妇。 与何伯礼好上时,梅姨娘还在为死去的丈夫戴孝服丧,为避免旁人闲言碎语,两人总是偷偷摸摸见面,虽然步步小心,仍然不慎暗结珠胎。女人怀孕本是再平常不过,奈何这怀孕的却是个早死了丈夫的寡妇。 何伯礼恐风言风语影响了前途,毅然与梅姨娘断了来往。 无论坊间言论如何不堪,梅姨娘还是将何翘翘生了下来。又过了几年,流言蜚语渐渐平息,不知是良心发现,还是对梅姨娘余情未了,何伯礼总算想起还有她们母女二人的存在,将她们接回了何府。 那个时候何翘翘已经六岁,又流落在外多年,是以何府众人对她的出身始终存有疑虑。偏偏何翘翘生得水秀标致,一双灵动的眼睛,和漂亮的脸蛋,比其他两房孩子都生的好看、讨人喜欢。 “你怎么说话的?我好心帮你,怎如此不知好歹?你再吵大声些,惊扰到祖母,看母亲不回去罚你抄写经书。”何宝青真是觉得自家meimei这个糊涂虫听不进去好赖话,待要斥责几句重话,又想着祖母在,不想将事情闹大,便懒得多费唇舌,直接一个爆栗过去。 “哎哟喂,你怎么还动手打我?”何宝瑶压低声音,龇牙咧嘴的说,“你为了一个姨娘生的小贱货为难自己亲meimei?!我告诉母亲去!” “去告去告!再说什么姨娘生的混账话,仔细父亲打你板子!” 何宝瑶素来最畏惧父亲,这便住了口。 何翘翘几乎可以想象到何宝瑶吃瘪的样子,翘唇嫣红,十分开怀。怕被看到,头微微下垂,假装观赏着堂前的盆栽。 德善堂的摆设虽不多,却件件精致古朴,既不铺金洒银,也不过分素净,恰到好处的显示了主人良好的品味,骄矜的出身。 “老身素日清净惯了,不喜人多热闹,都是一家人,无需太过拘礼,让这些孩子不必每日来请安了。”老太太端着茶碗轻轻拨动茶叶说道。 坐在一旁的大娘子薛氏闻言,连忙道:“母亲,百善孝为首,这晨昏定省都是孝道,您若是怕人多嫌吵闹,往后我们分着来请安就是了。” “近日府里头,闲杂人等确实太多了,”老太太呷了口茶,忽抬头又问,“你那个娘家meimei,还在你院里住着?” 薛氏笑着回禀道:“只是暂住几日,婕蓉与我那侯爵妹夫吵了几句嘴,娘家回不去,伤心之下便投奔我这儿来了,我这个当jiejie的总不好将她往外赶。” 薛氏本名蕴连,父亲只是个侍郎,但祖父却是一代首辅,清誉满天下,所以其meimei薛婕蓉才有与侯爵府缔结亲事的资格,姐妹同气连枝,共荣共损,正因为这门亲事,薛氏才能在何府稳稳立住脚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