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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

    【中篇】

    他又来到了那个房间。

    散发着臭气,昏暗又阴沉的这个空间,自己很熟悉。身後的门紧闭着,他转头想离开,脚却动不了。

    ——你杵在那儿做什麽?快给我过来。

    有人呼唤着他,他刚意识到,双臂便被两只手死死地向後按住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并非站在门边,而是躺在床上。

    那个男人的身体笼罩成一个巨大的阴影,压得他喘不过气,彷佛要将他吞入腹中。

    ——喔。

    斧头,男人拿出的是斧头。

    ——喔。

    斧头劈在他的身上,他鲜血淋漓。

    ——真爽,真他妈爽啊,呔紧!呔紧!

    那团阴影碎念着永安民间的俚语,像蠕虫般耸动。他的身体绷直,既僵硬又冰冷,手脚都被钉死了,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在融化,逐渐变形。他成什麽样了?他是一滩泥,一滩脏兮兮的泥巴贴在床角,墙边,硬梆梆的地上,四周的一切似乎都变得混浊。

    再睁开眼时,戚容以为自己醒了,却看到了父亲的脸。

    那瞪着一双血红眼球的死人面孔,忽然就出现在脸上,几乎贴着他的鼻尖。如同他五岁时的冬天,父亲死在床上的那一日,男人的面目乾瘪枯黄,却仍然像是活着,深深地注视着眼前的人。

    这次,戚容是真的醒了。

    他从床上倏地翻起,刚坐起来就吐了,吐了一地。

    环顾四周,正是夜中,一盏灯火都未点,房里更是空无一人,四面的墙壁又矮又窄,除了一扇正对着床榻的窗子外,什麽也没有。空气阴沉潮湿,像是不知何处的小茅房,完全不似他那华美宽敞的寝宫。

    ——这里是什麽地方?

    戚容的脑袋还有些茫,然而,只稍微回忆起方才的梦境,便又想吐了。他捂着嘴下床,却两腿发软,脚一滑跌在地上,於是四肢并用,连滚带爬地挣扎到窗边,脑袋往窗栏上一靠,当即就吐得昏天暗地。

    他呕来呕去,吐得胆汁也给翻出来,苦得脸都皱了,好容易缓过劲,戚容才终於想起,自己正在被罚禁闭。

    打从关入禁闭室已经过了十天,这个房间狭小压抑得要命,总让他回忆起小时候。

    他又做了那种梦。

    明明,父亲都已经死了。

    明明,那些都是遥远的过去,自己早就搬到了金碧辉煌的皇宫,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一切都与那段日子再无干系,但是究竟为什麽?那个男人还是像鬼魂一样,不依不挠地纠缠自己,不但没有随着时间淡去,反而日复一日地清晰。许多夜里,他会忽然惊醒,浑身发抖,反胃呕吐。所幸,每次发恶梦,母亲总会第一时间出现,将他抱住,轻声安慰他。只要听见母亲的声音,他便能暂时遗忘父亲那张可憎的脸,遗忘老家卧房里发生的可怕的事。

    不过,此时此刻,母亲却没有来到自己身边。

    ——对了……

    戚容想道。

    ——母亲,也已经不在了。

    直到这一瞬,戚容才总算从浑沌的梦境真正地回到现实之中。

    他的母亲,早在多年前便已死去。

    葬礼办於太子生辰那日,尸体埋在了偏殿的墓地,坟头草长了又割,长了又割,唯有青苔除不尽,一日比一日葱翠欲滴。

    ※※※

    七年前,为救仙乐皇后与太子,戚氏夫人在暴乱中受了伤。

    戚容亲眼看到一支长箭从远方射来,贯穿了自己母亲的腹部。

    据说,那批刺客来自於永安,因为宗族与闵家有所矛盾的缘故,才会在国宴上对皇后行刺。那箭矢并未涂毒,造成的伤口虽不至於立即死亡,一箭下去,却也足以损及脏腑。而戚氏自从回宫後,便将自己关在屋里,日日郁郁寡欢,本就是体衰多病,更是受不起这伤。她的状况在短短几日内很快地变糟,每况愈下。食不下咽,高烧不退,成天昏昏噩噩,时醒时睡。这段时间,国主与皇后曾来探视过,戚容更是跟着旁侍的侍女,几乎一刻不歇地守在自己母亲身边。

    一日夜里,原本只能躺在榻上的戚氏,竟然能靠着靠垫坐起来,精神似乎也好了不少。

    「容儿,你过来,娘有话要跟你说。」

    她支走了外人,把自己儿子叫到床边。

    戚容直觉,接下来母亲要说的肯定是他不喜欢的话,但他向来听母亲的,还是乖乖过去了。

    「好容儿,你要仔细听娘说。」戚氏一字一句地道,「娘已经将你托付给国主与皇后了。日後,若娘生了什麽变故,也会有人照看你。你别担心,国主与皇后都是好人,他们不会亏待你的,必定让你吃好住好。」

    戚容却立马摇了摇头。

    「娘,我不要那样。」他红着眼眶说,「就算吃好住好,但这里的大家都不欢迎我们。娘,我不待在这儿也没关系,不用每天吃御厨准备的料理也没关系,我更喜欢和娘一起烧菜。娘,您和我在一起好不好?我什麽都听娘的话,不会让人欺负娘的。娘,请您不要走。」

    听到儿子这麽说,戚氏的眼眶也红了。

    「傻孩子,你是皇亲国戚,本就该待在这皇城,受人礼遇,是娘没用,拖累了你。」

    「可是……」

    她艰难地抬起一只手,手指轻经抵在儿子的唇上。

    「娘啊,这一条贱命,留着没什麽用,只是个累赘罢了,也保护不了你。这回有幸救了你姨母表哥,便是希望换你来日平平顺顺。你还记得你太子表哥吧?就是在太苍山上帮过你的那个小哥哥。听到那件事情的时候,娘就觉得,你太子表哥或许会成为你的贵人呢。」

    母亲说的事情,戚容当然记得。

    上元节,他曾与众人一起去太苍山上放灯祈福,其他贵族孩子因他的出身而欺侮他,只有一个年纪比他大几岁,穿着华丽衣裳的哥哥替他出头。

    他听说那个人就是自己的表哥,但表哥究竟是什麽样的玩意儿,当时的戚容并不清楚。他只知道,这偌大的皇城里,那个漂亮哥哥是第一个为他们母子俩说话的。

    「容儿,你表哥是尊贵的太子,以後你跟着国主皇后他们,与太子殿下一同生活的时间也会变多。你将来一定要好好支持你表哥,他是天选之人,是与众不同的,必定能为仙乐带来百年的安乐。到时候呢,你就是个尊贵的王爷,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你了。」

    戚容死命地摇头,他说不要,他不要拿娘换任何东西,他就要娘。

    然而,平时总是十分温柔的戚氏,这次却异常强硬,绷着一张脸不肯放软。戚容抬头看向自己的母亲,她的面色苍白得透青,即便带着伤痕,那张脸依然如陶瓷一般美丽。

    「听着,没用的人是娘,不是你;离不开你父亲的是娘,不是你,你还有很多未来呢。容儿,以後,你一定要替娘好好过日子。」

    她要戚容答应,戚容却硬是不应,一把抱在母亲腿上,号啕大哭了起来。

    隔日,好像前夜的清明是假的一般,戚氏陷入了昏迷。

    众人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到御医院,三日後,回来的却是一副裹尸的厚布。

    等待棺椁制好,遗体暂放屋中的期间,戚容将手伸进那厚布的缝隙,轻轻牵着母亲又冰又硬的指头。他就那样坐在母亲身边,无声无息地流泪,好像什麽也不知道了。

    直到丧礼结束,戚容整个人都还是蒙的,之後也不晓得过去多少日,忽然有人把他拉到一个镶着金片的殿宇。回过神来时,坐在他对面的,正是仙乐皇后。

    「这段时间,听说你都没怎麽吃饭,你娘亲肯定也不希望见到你如此,还是多少吃点东西吧。」

    皇后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料理,其中的鱼羹,似乎还是皇后在宫中厨娘的指导下亲自做的。

    戚容没回话,只是讷讷地望着碗里的东西。

    见他这样,皇后也未强求,反而自顾自地说了许多话,例如秋日即将迎来的祭典,例如木槿开花的季节,例如未来,他即将与太子殿下一同度过的生活。

    「从今天起,你就当我是你的娘亲了。」

    皇后如此道。

    年幼的戚容抬起头,看向前方朝自己微笑的人。

    戚容发现,姨母虽然与母亲长得相像,但说起话的感觉却完全不同。皇后十分庄重沉稳,而自己的母亲,许多时候却仍然像是小姑娘似的。

    他低头尝了一口皇后做的鱼羹,又将入口的羹汤悄悄吐回汤匙里,心道果然。

    ——和母亲的料理根本不一样。

    之後,就彷佛验证着母亲的遗言,自从戚容交由国主皇后亲自照料,与太子殿下同进同出起,欺负他的人便大大地减少了。

    尽管减少了,但由於戚容身世特殊,背後的闲言闲语依然难以消除。

    戚容不喜欢那些人看自己的眼神。

    居高临下,如同睥睨着地上秽物般的视线,经常让他想起父亲。

    『你跟你那该死的婆娘,你们可是仗仰着我,所以老子他妈对你们干什麽都行。』

    『给我记好了,就算你们咽了气,烂在土里,也依然是我脚下的泥!』

    他感到很厌恶。

    既厌恶,又恶心。

    厌恶父亲说过的话,厌恶依然害怕着父亲的自己。

    可不一样的是,现在戚容背後的,是仙乐皇室,是国主,是皇后,是太子殿下。他在这三人之下,却是万人之上,就如他母亲说的那样,他确实成为了尊贵的王爷,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只能缩在墙角,躲避着父亲拳头的男孩了。

    会发现这点,是始於一次事件。

    一个下人私底下羞辱了他的身世与母亲,戚容碰巧听见後,气不过,出手揍了那人一拳。令人意外的是,这一拳并没有给戚容带来麻烦,反倒是了解前因後果的太子殿下,竟主动向国主通报。

    「因为出身而去诋毁人家,这像什麽话。」

    国主获知後,毫不犹豫地重罚了那名下人,当时年纪还不算大的太子,甚至如此说。

    「从今天起,这仙乐宫中,可不许再有侍者碎嘴小镜王的身世。」

    戚容後来才知道,那个讲他母亲坏话的家伙,据说被修理得很惨。

    他感到十分地不可思议。

    过去,父亲对自己诉诸的威严与权力,如今,似乎也可以轻易地诉诸他人之上。

    这一切,都是他太子表哥的功劳。

    看着太子站在众人面前,替自己说话的背影,戚容的眼中闪闪发光。就像太苍山上时一样,太子表哥又帮了他一次。

    ——太好了。

    戚容心想,母亲说的果然没错。

    ——太子表哥,果然是自己的救主。

    那次事件後,众人看待戚容的目光愈加恐惧了。

    原因不为别的,他们终於理解现今戚容身处的地位,确实与他母亲还在世时不同了。

    这宫中,但凡曾与戚氏母子接触过的人,不论主子还是下人,谁没有讲过他们小话,谁没有顺路踩过他们一脚呢?正因为多少都沾点,所以心中後怕了起来。耳闻太子禁止宫中谈论小镜王身世,又回想起自己过去的言行,一个个都缩起脖子。

    戚容更是食髓知味,他发现那些曾经令他恐惧的事物,竟全都转而开始畏惧自己。

    只要吆喝一声,人们就会浑身发抖。

    只要怒眼一瞪,人们就会跪地求饶。

    他甚至不用自己动手,一声令下侍卫就会帮忙对付那些侮辱他的坏蛋。

    戚容欣喜不已。

    看着那群瞧不起自己与母亲的家伙哈腰低头的模样,真是痛快极了。要说的话,对於世上多数人,戚容通通不喜欢,也不在意他们的死活,不论是那些曾在宫中欺负母亲的贵族,还是那些与父亲一类的无能百姓。母亲死後,他唯一喜欢的,只有自己的太子表哥。

    随着年岁增长,戚容对表哥谢怜的崇拜愈加地狂热。

    他牢记着母亲死前的遗言,将母亲那时的话奉为圭臬,一心想着自己的太子表哥。

    如果有人对太子表哥不敬,那便拖下去杖打一百。

    如果有人小瞧太子表哥的本领,那便罚他绕行国境十天十夜。

    如果有人坏了太子表哥的典仪,那便将此人装进麻袋,让马车拖着跑。

    他也可以为太子表哥做任何事。

    可以日日在山脚下守着表哥修练出关,无论晴雨。

    可以为了表哥,尝试学习原本不了解的事物。

    他从不为自己祈福,而是将每个佳节的祝愿都给了太子表哥。

    在戚容眼中,他的太子表哥无所不能,更不会有办不到的事,就和他母亲当年讲的一样:没人比得上太子表哥。

    一个与他走得稍近的仆从,见他对太子谢怜如此疯魔,诚心地劝道。

    「镜王殿下,您将太子殿下想的那样完美,放了那麽多压力在太子殿下身上,殿下或许也会感到疲惫的。」

    「如果哪一天,太子殿下无法达成您的期盼,您难道不会很失望吗?」

    戚容听了,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将这人拖下去掌嘴。

    「呸呸呸!你说什麽你!」

    他气得跺脚,又摀起耳朵,什麽也听不见,什麽也听不到。

    看着那仆从被掌得满嘴是血,他一颗心便安定下来。心想不会的,那是不可能的。

    其他人或许会让人失望,但如果是表哥的话,如果是与众不同的太子表哥的话,一定不会。他坚信这件事。

    若非如此,他那薄命的母亲,又是为了什麽而死的呢?

    ※※※

    「小镜王殿下?您还好吗?屋里似乎传来了声音……」

    禁闭室外,侍卫轻轻敲了两下门,向里头的戚容搭话,想来是听到了方才戚容跌下床以及呕吐的声音。

    虽说是罚禁闭,但也不可能无人照应,白日,戚容甚至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可以去旁边的小院散步,也会有下人帮忙伺候,只有晚上时,伺候的人会撤出,他也不许去到房外。但戚容毕竟是皇室,因此夜间屋外有侍卫看守是极正常的,一是怕有贼人藉机伤了小镜王,二来也是防小镜王自己於夜中逃跑。

    戚容看了看床边那滩呕吐物,心想若是不回应,那侍卫现在进来的话,他就必须说明自己的魇症了。於是随便找来一块布,往那滩呕吐物上抹了抹,一脚踢到床底,一边喊。

    「没事,本王才没事,睡不着罢了,屋里走走干你屁事。你半夜嚷嚷什麽,有那点闲工夫不如快些放本王出去,这个没路用的。」

    小镜王嘴里素来不乾净,宫里的人自然都知道,那侍卫听到戚容骂骂咧咧,也就自动闭起耳朵,敷衍着应和过去了。

    床底的脏布,明日仆从进来整理时应该就会清走了,戚容这样盘算着,又自己换了套乾净的衣服。

    他心知国主皇后记着母亲生前的嘱托,尤其是皇后,总是尽力偏袒自己,因此平时哪儿受委屈了,哪儿不舒坦了,只是碰了一块乌青也好,戚容都会向国主皇后可怜兮兮地诉苦。

    唯独那个梦。

    那个梦,他死都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最好谁都不要知道。不知道自己体内的黑洞,不知道那些晚上,他父亲的卧房里究竟发生了什麽。姨父姨母不会知道,他尊贵的太子表哥也不会知道。

    同样是在国主皇后膝下,难免会有人拿小镜王和太子殿下做比较。比较出来的结果暂且不谈,对戚容而言,光是把表哥和自己摆在一起,就是一件荒唐的事。

    毕竟,他与表哥,本就是两个不同世界的人。

    他并不如表哥那般纯洁无瑕,一尘不染。这副身体充满污秽,血液也肮脏不堪。没错,戚容能感觉到,父亲活在自己之中。那夺走了母亲的性命,同时也与父亲同根的永安血统,就在体内流淌着,处处都充斥着恶心,他自己都觉恶臭难当。

    之所以格外厌恶那些鄙夷的目光,说不定也是因於此。

    戚容总是担心,人们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察觉了自己的秘密。为了避免被发现,比起谈论自身,他更愿意花时间去谈论完美的太子表哥。

    他知道,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像太子表哥那样的人。

    有时候,戚容会陷入一种怀疑,怀疑这个世界是否只是一场梦,真正的现实还停留在父亲在世时,实际上,自己从未离开过那个房间。如今的他明明养尊处优,却总是如同置於水火之中。每一日,戚容都像在与某样事物抗争着,有时如临深渊,有时又像悬吊在钢索之上。他的内心似乎时刻充满怨怼,一天天都过得疯癫而混乱,却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为了什麽而愤怒。

    尽管母亲的预言大多都已经应验,戚容却觉得,真正该兑现的还在前方。那样东西,那样以母亲之死所换来的最重要的东西,他还没有拿到。

    ——还不够,还不止如此。

    任意挥霍的权财,优渥的生活环境,似乎都只是那样事物的附带品。

    某一天,戚容忽然想道。

    ——对了。

    ——我,想要「得救」。

    ——如果能得救就好了呀。

    他剩下的,唯有急欲「得救」的渴望。

    但是,究竟「得救」代表着什麽,又是从什麽地方将他救出来,戚容却不清楚。

    所以,他选择去赞颂。

    赞颂自己无所不能的太子表哥。

    戚容想,如果真如母亲所说,太子表哥与众不同,是神仙一样存在,那麽只要他好好侍奉太子表哥,终有一天,自己也能「得救」吧。

    到时候,或许就不会再害怕记忆中的父亲,不会再害怕那个梦了。

    为了更快拿到那样他极欲渴求的事物,为了「得救」,戚容决定,要倾尽全力帮助太子表哥,事事都为太子表哥好,不论透过什麽方法。

    若表哥不忍罚那些不敬者,便由自己代劳。

    若伤人与不善会遭受报应,便由自己承担。

    他表哥只管高高坐於天上,两袖清风就行。

    明明该是如此的,戚容却回忆起自己这次被关禁闭的缘由。

    那日,神武大街上,有个路人打劫一姑娘的荷包,刚好被太子谢怜遇到。太子自然是迅速制伏了抢犯,但那犯人似乎因为太过紧张,在抵抗时胡乱挥舞起匕首。担心犯人误伤自身,太子不敢下重手,便不小心被人在肘边划了一道口子。

    太子拖着一条鲜血淋漓的手臂回到皇宫时,国主皇后都傻了眼。

    即便习武修道,但太子到底是太子,自小在宫中被小心呵护,纵使去了皇极观,也受众人礼遇善待,加上太子本身天资极高,没事更不会见血。

    那被抢犯划伤的伤口虽然不深,望上去却颇为恐怖。自多年前曾在国宴上遭袭以来,国主皇后便鲜少见到自己的心肝儿子伤得皮开rou绽的模样了,皇后尤甚,看到染在太子白衣上的鲜血时,脸色瞬间就青了。一旁的医官急急忙忙地给太子医治,皇后则盯着那怵目惊心的伤口,眼泪都要掉下来。

    『皇儿啊,你怎麽把自己搞成这样?疼不疼啊?是不是很疼?』

    『母后,皮rou伤而已,我不疼的。』

    太子面色自若,但皇后脸上仍是难掩心疼,直呼。

    『傻儿子啊,你这个傻儿子。』

    当时,戚容就在一旁看着。

    不知道为什麽,见到姨父姨母一脸忧愁地围绕在表哥身边,他准备上前的脚步忽然迟疑了,竟有种想转身离开的冲动,不自觉地後撤了一步,但又立即回过神,三两步地跑到太子身边,开始为表哥抱不平。

    『究竟是哪个可恶的王八蛋,伤了我太子表哥,看我不抓出来!』

    那时候,他满脑子都是太子表哥手臂上的伤,还有姨父姨母围绕在表哥身边的模样。他也想起了自己那难以启齿的魇症,梦魇没有伤口,不会流血,只有谁也瞧不见,无法摊开的过去。

    他将胸口中堵着的那团气,全都撒在伤了太子表哥的抢犯身上。

    找到抢犯後,戚容命手下拼命打。直到人快被打死了,对方家中老小出来求情,这碴才传了出去,国主皇后知道又是一阵仰头长叹。然後,与过去无数相同的事件如出一辄,戚容再次被罚了禁闭。

    『容啊,就算是抢犯,误伤了你表哥,但你必竟是皇亲国戚,当街打人,打到人老小都出来陈情,这像什麽样。』

    不只是皇后,连他太子表哥也说。

    『无论如何都太过分了。我听说,那人是因为家中老人病了,没钱治病,一时迷糊才打劫,最终那姑娘的钱财也并无损失,没必要如此为难。况且,这点小伤,我根本无碍,不须你去替我出这种头。』

    太子表哥疾声厉色,似乎很生气的样子。

    戚容不懂了,自己确实有些过於动怒了,但怎麽就不对了呢?

    他明明事事都向着太子表哥,太子表哥却事事都在说自己的不是,说自己很「自私」。

    不过,既然是太子表哥的意思,那肯定不会错,戚容唯有乖乖认罪。

    那一天,他本是要拿自己亲手做的糕点给表哥的。

    虽然戚容以前跟母亲一起生活时,对料理就略懂一二,但所做的毕竟是平民菜色,一直以来没敢端给他自小在宫中长大的太子表哥尝。於是趁着表哥上皇极观修道的期间,努力精进了厨艺,好让自己的料理配得上尊贵的太子殿下。他反覆琢磨,终於研制了一道自认上得了台面的糕点,原想带给表哥,却出了这事。

    如今,他被表哥训斥了,见着表哥对自己横眉怒目的模样,那糕点便有些不好送出去了。

    回到禁闭室。月色正中,戚容睡不着,他斜靠着窗台,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一个精致的小篮,篮里装着甜糕。

    被关禁闭时,他拿这甜糕不知如何是好,只先一并带进了禁闭室。由於原本是要给太子表哥的,就放着一直没吃,想来再放下去多半是要坏了,不如现在吃了吧。他拎起一颗到嘴边,又感觉胃里一阵翻腾,终究还是吃不下。

    ——从今日起,你就当我是你的娘亲吧。

    母亲过世时,皇后确实这麽说了。

    是呀,皇后待自己很好,怎麽不好呢?但戚容却感觉,果然还是哪里不一样。

    他晓得,皇后并非自己的母亲,自己也并非皇后的孩子。

    他晓得,面对自己时,皇后那微笑的背後,其实是麻烦与疲惫,好像在看着一个沉重的包袱。

    他也晓得,表哥过去之所以对自己出手相助,是因为太子殿下本身就是品德崇高之人,而实际上,表哥并不喜欢自己。

    不过,那样也没有关系。

    戚容想,表哥讨厌自己也无妨,如果现在做的还不够,以後,他会为表哥做更多更多,总有一天表哥会愿意将目光分到自己身上。姨母待自己与待表哥不一样是理所当然,夜中魇症发作时,只能咬紧牙关独自挨过去也不打紧,就算自己再也见不到母亲,再也无法与母亲一起下厨,再也听不到母亲轻轻哼着那首「南山南山」,都无所谓。

    只要表哥还是那个闪闪发亮的表哥,就足够了。

    因为,那是他的信仰,也是他母亲的信仰。

    等到月亮开始倾斜时,戚容将小篮底部的碟子取出,连同上头的甜糕一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窗台。

    他对着夜空,双手在胸前啪地一声对掌阖上,忽然就朝月色拜了起来。

    这日,是太子生辰,也是他母亲的忌日。

    皇城里并没有人知道,小镜王平时看上去神鬼不讳,只疯一样地崇拜他的太子表哥,但实际上,每到生母忌日,这名少年都会悄悄携着自己亲手做的料理,去生母位於偏殿的墓前祭拜。

    由於今年被关了禁闭,戚容没法给母亲扫墓,便像这样子,拿着自制的糕点对月和拜,道。

    「娘啊,今天没去给妳问安,这个糕您将就将就得了。是您以前教我做的糖糕,我调整了下比例,还依宫里的习惯给加了桂花粉,肯定合您胃口。」

    说罢,又响亮地拍了一掌。

    回应他的,只有微光幽幽,月影无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