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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我支持你生完二胎就去死

    

十五、我支持你生完二胎就去死



    mama,请再忍忍,我还没说完。

    我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我是同……”

    是的,只差同志这一步。

    我想表明我的身份,我想赢,但是身上太痛了,我已经说不出话,刚才该先说“我是同性恋”这句的,我很后悔。

    救护车开过来也沉默了,四个人从车上下来,爸爸扶起mama,给他们让开位置。其中一位检查我的身体,像是长官,其他人听她号令,铿锵有力地回应着,把我绑成一个硬邦邦的粽子,我被这四双手翻起,被一只手按过脊椎才落下,躺到了担架上。

    他们抬起我的时候,一种愧疚和羞耻的情绪也随着我的身体升起来。

    小小跳楼,麻烦这么些人,实在是我的不是。

    我承认,把冲动美化成革命,只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办法太蠢,需要包装一下,但不能否认,这也真的是最高效的一种办法,损失巨大,却一劳永逸。

    麻烦也没办法了,我还想活。

    只有一名家属可以陪我上车,mama推开爸爸上来,她不停地对我说对不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医护人员在旁边安抚她。他们坐成一排看我的样子,仿佛mama才是那个受害者,虽然她的确是。

    我看着刚才发号施令的那位,对她张大嘴做口型,她弯腰凑过来。

    我用气声说:“我这样的,一般多久能好?”

    “还想着好就不要跳了呀,meimei。”她靠回车窗,笑着说,“回去拍了片才知道你里面坏没坏,坏了就不好说。”

    她声音大了点,对车里所有人说:“她问她多久能好呢。”

    “伤筋动骨一百天,起码小半年吧,你运气算好的。”她旁边的男人盯着我,“腿还有感觉吗?”

    我做了个“有”的口型。

    “头晕想吐吗?”

    我做了个“不”的口型。

    “还想跳吗?”

    我看着mama,没再回应。我想请她帮我把我的手机带到医院,要是梁双燕打不通电话,我很怕她又像上次那样连夜赶过来。

    半年,我该怎么给她解释呢?直说吗?还是说去旅游了,回来再带她去看黛提瀑布?

    还是,把这几天的房租转给她,一刀两断?

    还是对她说,梁双燕,我这样做都是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幸福,我终于可以把你带回家见爸妈,堂堂正正地告诉他们你是我喜欢的人了。

    我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我怕这样道德绑架的表白吓到她,让她厌倦。况且现在我报废了,做不了爱了,梁双燕其实也该找下一个了。

    但是我想见她。

    我想得流眼泪,mama给我擦掉,她应该以为这泪是为她流的,她的眼泪也从哭肿的眼睛里再次流下来:“不哭了啊鹰鹰,以后我再也不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你要恨就恨mama吧,都是我不好。”

    现在是为她流了。

    mama很好,爸爸一般,我从小就知道。爸爸在外面逍遥,mama在家里照看我,有时会流泪,我用再好的成绩和再多的奖状奖杯也不能擦干她的眼泪。他们会吵架,mama总是哭得很伤心,我哄不好,难过得想去死。

    原来是那么早就有了想死的念头,我活得真够呛。

    我知道我是个自私的人,但比起自私地决定生下我的父母来说,我的自私算不上太可耻,况且我已经创造了力所能及的价值回馈他们,无论是情绪还是物质,已经足够了。

    我并不认为需要报答养育的恩情,因为他们在养育的过程中,早已获得了我作为他们的后代所提供的情绪价值,类似于定制服务,这是最无价的一种。

    但我还是想,我想mama能过得再开心一点,这往往使我很痛苦。对她来说那些争吵和眼泪是家常便饭,家家户户都有,而对我却是沉重的警示。

    我发誓我不会像她那样步入婚姻,献祭自己,我要过爸爸的人生。

    可是我好像早就献祭了,我后来才知道爱就是一种献祭。当初想学吉他,也是因为mama最爱的歌是朴树用吉他弹的《那些花儿》,我爱她,我想看她笑,看她开心。

    这让我感到费解,我既然那么爱她,怎么又要让她流泪呢?是因为我爱上了另一个人吗?

    我想不明白。

    我被送进ICU,又从ICU到手术室,时常昏迷,我里面是坏了,好在坏得不多,仅仅有那么一两次是生命垂危,我很知足,尽管我清醒的时候总是痛得大哭。医生和护士觉得我是这里面心态最好的一个,每次到我床边都愿意跟我多聊一会儿,爸妈每天轮换着在探视时间过来看我,知道我是同性恋,他们也不再是愁容满面。

    一切都稳中向好,直到转到普通病房的那天,我打开手机。

    将近一个月没看消息,我不知道里面会是怎样一幅场景。

    果然,梁双燕以一己之力给我发了2119条消息。

    我慢慢地回看,她每天的精神状态都很不稳定,总的来说,38%是表现自卑的句子,27%的已取消通话,21%自慰的照片和视频,7%表现抓狂的句子,4%她带着我留下的东西去西湖边散步的照片,2%寻找无果的怨言。

    她找不到我,一是因为我让爸妈对外说我出国散心去了,二是小区里的人发上网的照片和视频都看不清我的脸,爸妈也请求他们不要暴露更多信息,三是爸妈每天会开我给他们买的那辆车来医院看我,他们几乎没开过,梁双燕就算找人跟——算了,我不认为她会在知道第一条原因之后还能保持良好的逻辑,事实也是如此。

    最后的1%,她说她怀孕了,我再不回消息,她就打算把孩子生下来,然后去死。

    我就算不回复,看在庄阿姨的份上,她应该也会生下来的,至于死——死倒不算什么,我躺在病床上生不如死的时候才明白,有种痛苦是比死更难以忍受的,那就是别人想让你活。

    也许我应该尊重梁双燕,如果她是真的活得很痛苦,我会捍卫她选择死亡的权利。

    旁边两张病床的大爷大妈在小声地聊家常,我戴上耳机,按下语音通话。

    我等了十秒,那边接了。

    我没想好开场白,“喂”了一声,梁双燕突然挂断,紧接着打过来视频通话,我拿食指遮住摄像头再接。

    她没有穿衣服,抱着那只飞龙玩具靠在床头,头发有点乱,可能是刚睡醒。脸和肩好像变得更瘦了,眼眶红红的,眼睛水汪汪的,看起来病殃殃、惨兮兮的。

    我说:“快到中午了,该起床吃饭了。”

    梁双燕抹了把脸,声音很镇定:“你在哪里?我要见你。”

    我说:“不太方便。”

    她声音大了些:“我要见你。”

    我发出几个憋闷的声音说:“我在拉屎。”

    她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一把美工刀,缓缓推出刀锋,比着自己的脖子说:“我要见你。”

    我说:“把刀放下我就见。”

    我们僵持了五秒,梁双燕放下刀开始哭。

    我拖着两条废腿,稍微坐起来,像是被两座大山沉沉地压着,小小的移动都能加深胀痛。左手也痛,因为伤得比右手重很多,换了一次石膏,动作时还是会有不小的刺痛感。我忍着吸气的声音把手从摄像头上拿下来,让镜头对着我病号服胸口的标志,在镜头外做出各种扭曲的表情。

    梁双燕的哭声停了好一阵,等我删除了疼痛带来的鬼畜表情包,把镜头对着我平静的脸,她才爆发式地哭出来,画面一直晃个不停:“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在医院?”

    我说我被车撞了,这些天都在昏迷,刚醒没多久。

    “你?!”她睁大眼睛,扔开玩具转过脸,像是要下床,“我马上来。”

    我看着朝向天花板,让被子遮了一半的画面说:“来吧,正好,我顺便陪你把孩子打掉。”

    梁双燕很快拿起手机,她擦擦眼泪,抓了几张纸巾擤鼻涕。

    “我离婚的事……还没跟我妈说。”她眼神飘忽,表情看上去有点内疚,“小熊,其实我想……”

    她果然决定生下来,我忍不住笑:“我知道,等我好了,我陪你去告诉她,我肯定会在你生宝宝之前就好的。”

    梁双燕有点不高兴:“你只能叫我宝宝。”

    我没说话,看着她点点头。

    她笑了:“那你把详细地址发给我吧,你睡个午觉,我就到了。”

    我退出去,把脑子里那串身份证号拎出来,给梁双燕买了张公务舱,再把机票截图、住院大楼的楼层和房号发给她。

    我点出画面说:“不着急,你慢慢来。”

    梁双燕盯着屏幕傻笑,笑了一会儿,忽然皱眉:“不对啊,你怎么知道我身份证号码是多少的?”

    我说刚才问我姐要的。

    梁双燕看着不是很信:“她知道?我怎么不知道她知道……”

    我让她去吃饭,她说没什么胃口,想再睡一会儿,我说那就抱着小龙睡吧,她钻进被窝里说她想抱着小熊睡。

    那边光线更不好了,脸看得不太清楚,梁双燕的两只眼睛倒是很亮。我真想亲她的额头,再抱她睡。

    她看着我,眼睛眨得很慢:“可不可以不挂断?”

    我点点头。

    “我特别想你,小熊,我总是梦到你。”

    我点点头。我也是,而且是春梦。

    “没有你在,我特别不习惯,睡都睡不好。”

    我摸摸镜头说:“我在了,快睡。”

    梁双燕把嘴唇凑上来:“那你亲亲。”

    我发出亲嘴的响声,她把手机平放下来,黑漆漆的,应该在被子里,我什么也看不见。

    我听见她很含糊地说:“小熊午安,爱你。”

    我也是。

    我关掉视频的麦克风,把手机捂在胸口,看见mama提着饭盒进门,我对她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