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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cing on the ruins

    张楹迷路了。

    他在下午四五点钟金红色的阳光中醒来,盯着窗户发了好一阵呆,意识到自己并不在家中,而在母亲的办公室。首都星的绿化覆盖面积在整个联盟首屈一指,政府办公区域更是如此,他从沙发上爬下来,跪在椅子上看向窗外,这间屋子在二楼,外面是他一眼看不到边际的高大树林和绿地。

    这是他第一次被带过来,母亲从不让他出现在自己的工作场合中。“能多享受正常生活的时候就不要浪费时间和生命了,那又不是什么好地方”,她总是这样讲。张楹并不懂她的意思,要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完全理解母亲的工作比工作内容本身更难处理。

    他本该在原地等着的,但是显然办公室里并没有卫生间这个设置。他打开门,外面没有人,走廊上见不到光源,但充斥着柔和明亮的光,地面铺着厚厚的米白色地毯,脚步声几不可闻。张楹左右数一数,记住这间屋子的位置,又到走廊的尽头去找卫生间。

    他正在洗手时听到了争执声,在走廊的另一头。他缩回手,水声自动停下来,隐约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我们想见他一面,”一个男人用带一点口音的通用语讲,“看一眼就行,确认一下他的状态。”张楹没听过这样的口音,这不是联盟常出现的音调,大概他来自比边缘行政省更远的星系。但他讲得很流利,这声音很动听,张楹这样想。

    “不行。”他的母亲立刻拒绝,“你有谁的授权都不可以。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他很健康,拜他所赐,我们今天麻烦不断,焦头烂额。”

    “再次向您强调,对凯特琳的攻击和我们无关,我们的族群维持不易,我们不希望自己的国家再次陷入有关暴力和战争的争论之中。”男人很冷静地反驳道,“何况当初也是联盟要求把他留下的,联盟在这个过程中做了多少不体面的事情我们都清楚。这样无耻的交易要求难道我们是心甘情愿接受的吗?联盟如果没有从中得利,又为什么主动揽下这样的麻烦。”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凯特琳,那当然和你们没关系,不然我们现在应该站在军事法庭讲这段话。”母亲的声音有点疲惫,“至于他,没人有权力审判他,你更不必担心……”

    “他的能力使用环境原本就是很苛刻的,无法控制那是联盟自己的问题。”男人的语气逐渐尖锐起来,“我们已经失去他了,我只是需要亲自确定他是不是健康,而非要为他的其他行为开脱。您以为我们没有听说过赵将军接手他之后对他做的事情吗?联盟这些年对待他的方式手段已经够不堪入耳了——”

    两人进了电梯,声音被截断了。

    ·

    张楹走到电梯前转了一圈,他没有看到楼梯,只有这一部电梯。

    他试图理解他们的对话,凯特琳是首都星的两颗卫星之一,是个人工改造率高达三分之二的天体,承担了对首都的护卫工作。他不知道让母亲“焦头烂额”的麻烦是什么,今天上午他们遇到的或许算麻烦,这也是母亲把他带过来的原因。

    他学校的合唱团被邀请到某个活动上表演,这活动在某个重要会议之后,邀请了第三旋臂所有独立星系国和未完全开发地区。会议的目的之一在于讨论对于某战乱星系的干涉和对该地区因侵略面临灭绝的某种族的支援和帮助,活动也是为此举办的慈善募捐和专题展。表演进行到一半时发生了对于凯特琳的袭击。他觉得可能是什么大型空间类武器。

    他现在再想起来,只能记得表演到中途时变成了玫瑰色的天空和混乱的人群,以及他脸上的泪水,他当时正在为了自己所表演的节目而流泪。这泪水并非为了已经排练了上百次的歌曲和自己再熟悉不过的合唱团歌声落下,而是为了某种更加动人也令人悲伤的事物,某个让他觉得攥住了自己灵魂的声音,它与能决定人类命运的自然规律如出同源。

    他回忆着那个声音,看到电梯门在自己面前关上时才发觉不妙。电梯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了,而他想着母亲和那个人的对话,想着上午发生的事情,不自觉地走了进去。

    张楹尝试按了按键,没有任何反应,大概是需要权限的。电梯悄无声息地开始向上运行,他长长叹出一口气,自己好像闯祸了。

    按键上最高楼层是六,电梯停在六层时他已经做好了被人发现后训斥的准备,并且祈祷自己不会给母亲带来什么麻烦。准备好的一番说辞在门打开之后却被咽了回去。没有走廊,没有办公室,没有任何上司,面前只有一个宽敞的房间,有他辨认不出来的医疗设备,但总体而言像个卧室。

    张楹正在思考自己是否要待在电梯里,或许再过一会它会带自己下去,房间里传来一声痛呼。张楹小心翼翼地踏上房间的地毯,探头张望,看到地面上坐了一个人。

    那人很瘦,这是张楹的第一印象,锁骨从领口露出来,撑在地上的姿势让肩膀变成尖锐的一角。这种瘦并非皮包骨头,是纤细匀称的,仿佛人拥有这样的骨架便该长成这样,多一分少一斤也都不好看了。

    “你来帮帮我吧,小朋友。”那人坐在地面上打量了他几眼,用轻快柔和的语气说道,“我回不去床上了。”

    张楹觉得这声音听起来很熟悉。

    他凑过去,犹豫了一瞬,决定照做。他用肩膀撑住那人,伸手从背后揽住,把人撑到床上。还好也没什么重量,他头一次如此感谢自己有好好吃饭睡觉长个子,还算有点力气。

    “jiejie,我不是故意要上来的,我走错地方了,”张楹考虑着开了口,对方看起来很有亲和力,大概也是好商量的,“您能把我送下去吗?”

    对方用一种很微妙的神色打量了他一眼,笑了一下,“你叫什么?”

    “……我姓张,叫张楹。”张楹讨好地笑了笑,他知道怎么能让自己看起来讨人喜欢,他的同学老师都吃这一套,尤其是女同学们。

    “那你来的时候有碰到什么人吗?”那人点一点头,用胳膊撑着自己靠到枕头上。

    “没有。”

    对方像知道他在撒谎,瞥了他一眼,没有应声。

    “好吧,我碰到了。”张楹撑不下去,讲了实话,“是个男人,不像联盟的人,像从什么很远的地方来的,现在正在楼下。”

    “嗯……为了奖励你说实话,”那人点一点头,拍拍床边示意他坐上来,“我也讲一句实话。你该叫我哥哥的。”

    “我叫周深,”他给面红耳赤的小男孩整了一下衬衣领子,“你陪我在这里等一等吧,一会就有人上来了。”

    “您不能下去吗?”张楹感觉自己被淡淡的香气包围了,他形容不上来那是什么香,但是他还想再闻一会,“我以为是您不小心把我带上来的。”

    “我刚刚试过啦,没有下楼的权限。而且电梯需要虹膜识别,我不能走路,我的腿暂时不能用了。”周深摊了摊手,示意了一下自己的小腿,“我觉得你也做不到扛着我再过去一趟。”

    “暂时不能用……?”

    “刚刚试图出门触发限制了。”周深岔开了话题,“你上午没有受伤吧?离开的时候我看到你哭了。”

    “我……”张楹的大脑几乎要宕机,他今天遇到的离奇状况有点太多了。

    他想了想周深的话,又仔细端详了他一会,环顾这间屋子,用一种迟疑的语气问,“您是和我们一起表演的’佩提亚‘吗?”

    “可是,佩提亚是个jiejie啊,我上午亲眼看到的。”

    “你刚刚不也喊我jiejie吗?”周深笑了一笑。

    张楹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

    张楹想起上午在后台见到佩提亚时的场景,“她”挽着陪在身边的军官的手臂,低下头去整理自己的裙摆,黑色的长发顺着她裸露在外的肩膀滑下去,那条裙子上闪着细细的银光,垂在地上的部分像在月光下积了一汪水。身边保护她的人看了他们一眼,她便被带到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去了。

    佩提亚是人们给“她”的昵称,这称呼的流传之广已经完全取代了真名,在很多人的记忆之中真名似乎完全没有出现过。她是合唱团排练上百遍的原因,是让他流泪的罪魁祸首。张楹在今天之前从未见过她本人,只有铺天盖地的全息投影和音乐,那些形象与他上午见到的人别无二致,是娇小柔顺的年轻女性,眨着一双明丽的眼睛对着镜头微笑。张楹几乎数不清有多少人疯狂地迷恋她,联盟的整个疆域从远处望去像一条横在第三旋臂上的锁链,而她被誉为“锁链上的明珠”。

    周深继续用那种柔和轻盈的语气和他讲话。他讲的是很标准的通用语,听不出任何口音,但张楹就是觉得他和刚刚离开的那个男人有一种奇妙的相似,仿佛一棵树上生长的两片叶子,而这两片叶子并不生长在联盟的大树上。“佩提亚”作为女性出现时尚能遮掩,张楹很难不注意到身为男性的周深与联盟人不同的特质。联盟内部人种多样,但因为普遍的基因调整和星系内环境影响,通常骨骼较大,很少有人能在成长中一直维持这样娇小的体型和看起来无比脆弱的皮肤而不改变。

    张楹想起所谓“锁链上的明珠”,想起母亲和那个人讲的话,想起跟在周深身边那个军官的眼神,想起上午的混乱发生时,“她”像被抽掉了站立的支撑一般倒下去,被那人抱起来带走。是不是那时所谓的限制也在起作用呢,让他连使用自己的身体都需要经过“授权”。

    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呢。张楹看着他,他感觉自己猜到了一些能在一定程度上动摇这个国家的事情,然而他只觉得难过。

    “那他们为什么要把你关起来。”他转过身看了一眼这个房间,“上午的歌你还没有唱完呢,我想听完的。”

    “可能因为效果太好了吧,太招人喜欢也是一件麻烦事。”周深看了一眼窗外,那颗被改造了70%以护卫首都的卫星像一小枚银币般在渐暗的天空中慢慢浮上来,“我再唱一首别的给你听吧。”

    ·

    电梯再次打开时,张楹已经伏在他的膝盖上睡了过去。他很不想自己显得这样没有礼貌,刚见面就靠在别人身上睡觉,但这睡意像规则从深处拧转了他,很难抵抗。

    来人带着寒冷的气息,身上还挂着融化的水珠,滴在张楹的手背上。他俯下身,捏住周深的下巴亲吻他,周深躲了一下,张楹感觉到周深搭在他肩背上的手收紧了。

    “这是谁?怎么上来的。”男人熟练地在床头点出一块屏幕看了几眼,又伸手去握周深的肩膀和膝盖。

    “张上校家的小朋友,上来陪我玩会,好久没人和我聊天了。我刚把他哄睡着。”周深被他的手冰得向后缩,又被抓住肩膀扯回来,小声抱怨了一句,“你手好凉啊。”

    “我之前在第二矿区处理sao乱,那边气温太低了。”男人抓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裤管掀上去检查他的小腿,问他有没有感觉。周深轻轻点一点头,看上去很想把腿抽回来。张楹在一旁握着周深的手,感觉到他在轻微发抖。

    “系统只锁了膝盖以下,”男人的手伸到膝盖以上的时候周深终于忍不住了,“你能给我打开吗?”

    “不能。说了会锁六个小时,这六个小时你都不能走路。”男人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原本准备处理完再回来审你今天都做了什么好事,你自己又惹事。”

    “我本来是可以下楼的。”

    “你解释清楚凯特琳的事情之后依旧可以自由活动。还是你觉得他们要见你的申请不会交到我这里来?”

    “你已经做出判断了,我还要解释什么呢?何况我已经失去我的祖国了,见不见面对你们而言有什么影响呢。”

    周深讲完这句话,电梯第三次打开了,这次出现的是张楹的母亲。她行了军礼,喊那男人是赵将军,张楹感觉她要被自己刺激到晕过去了,飞快离开周深身边,拉住她的手。

    “不和我说再见吗小朋友,”周深在男人身后说道,他冲着张楹摆一摆手,和他讲话的声音依旧很轻快,“谢谢你陪我聊天,祝你今晚做个好梦。”

    男人对着母亲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伸手摸到周深的后腰,张楹看不清他做了什么,周深猛地颤抖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腕。

    “你为什么不依靠联盟呢,你已经为她做了那么多了,她当然可以变成你新的祖国。”

    张楹站在电梯里看着门缓缓合上,母亲拉着他的手很凉,他紧紧握住。

    “是你们逼我留在这里的。”他轻声说。

    ·

    张楹坐在母亲身边看向车外,天已经全黑了,只有凯特琳在天空中尽职尽责地反射着光。他靠在周深的身边睡觉时做了一个梦,周深独自一人站在舞台上唱歌,不是“佩提亚”,是周深。周围是黑暗的,只有他是洁白而又明亮的,像从黑暗中开出一朵脆弱洁白的花。歌曲的语言他听不懂,但他感到和上午流泪时相同的难过,那是一个国家哭泣的声音,他这样想。

    他把头靠在手臂上,那股香气还停留在他的衣服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