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九张白卷
06 九张白卷
从外市回到寸心斋,几乎是刚进家门,李克真就接到了老师的电召,沉稳的中年男音问道:“你是周弋珉的家长吗?” 李克真甚至还没来得及将行李放下,他伸手招了招阿琦,回道:“对,我是。” 中年男人似乎是没料到这位家长听声音这么年轻,顿了顿说道:“你最好来学校一趟,有点事想和你聊一下。” 李克真将旅行包向阿琦一抛,迈着长腿就往外跑,阿琦刚想问他出什么事了,眼一眨,人影都已经见不着了。 李克真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学校,正值上课时间,他走到高一班主任办公室,一班班主任陈良胜的位置恰好正对门口,见到李克真,他不免诧异,“你是…周弋珉的……家长?” 周弋珉穿着一身校服,乖乖坐在办公桌旁边,偷偷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将头低了下去。 李克真没错过她这个细小的动作,他回道:“陈老师您好,我是周弋珉的叔叔李克真。” 叔叔,周弋珉咬唇憋住笑。 “噢,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啊。” 李克真摆出得体的笑,问道:“老师,我们家周弋珉在学校发生什么事了吗?” 陈老师立刻皱起眉,一张国字脸显得有些苦大仇深的样子,他将桌面上的一沓试卷递给李克真,“你看看呀,摸底考试,周弋珉交了整整九张白卷。” 整整九张白卷,她甚至连名字都不愿意写,翻了翻卷子,李克真敛住笑,目光投在安静如鹌鹑的周弋珉身上,那眼神仿佛有如实质,让她更不敢抬头了。 “我问她,她也是一言不发。”陈老师有些忧虑,“现在高一才开学,这种态度可不好啊。” “周弋珉,你出去等着,我和老师单独聊聊。” 李克真突然出声将人支开,陈老师大概也意识到要说些不能让孩子在场旁听说的话了,等到周弋珉走到门口,他还不忘叮嘱道:“周弋珉,把门带上。” 周弋珉听话至极,看这幅样子,谁敢相信她考试敢交九张白卷呢,李克真在心中冷笑。 “咔哒”一声,房门被关上了,周弋珉立刻将耳朵贴在门上。 “老师,不瞒你说,周弋珉家里确实出了一些意外,要不然也不至于让我来做这个监护人。”李克真面露难色,陈老师的脑海里立刻闪过了“父母双亡”,“孤苦伶仃”等一系列惨绝人寰的词汇。 “你别看她这么乖巧,以前还是很活泼的……唉。” 周弋珉在门外掐住自己的手臂才忍住没笑出来,她万万没有想到,李克真说谎张口就来,还演得这么情真意切。 陈老师果然被李克真骗了过去,毕竟他也想不到有人会这么缺德拿这种事开玩笑。 “我知道了,怪不得她不愿意说呢。”陈老师露出了然的表情,“不过,做家长的也要开导她,高中可是学习的关键时期,现在她才高一,一切都还来得及。” 两人又聊了几句,陈老师让李克真今天先把周弋珉带回家,调整一下心情,李克真自然称是。 听到里面谈话结束,周弋珉立刻靠墙站好,不多时,李克真推开门走了出来,从她的视角刚好能看见他的手里捏着一沓卷子。 “回家。” 冷声冷调的,他们有四天没见呢,周弋珉踢了踢地,玛丽珍小皮鞋擦得锃亮,“我书包还在教室。” 李克真冷笑了一声,“你背书包干嘛,压秤啊。” 说完,撂下她就往外走,周弋珉“哎哎”两声,连忙追了上去。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店里,李克真将试卷拍到茶几上,眉毛一扬,“来,解释解释,交九张白卷什么意思。” 坐办公椅上的阿琦将耳朵竖了起来,好家伙,九张白卷,比他当年还猛! 周弋珉立正听训,摆出一副认清自己错误的诚恳样子,“我不会写字。” 眼见着李克真的脸有越变越黑的趋势,她忙说道:“我忘了,真忘了!” 失忆还有这种副作用?李克真狐疑地看向她,见她一脸笃定,不由得叹了口气,“阿琦!给她报个书法班。” 停一停,犹嫌不够,磨着牙道:“再给她报补习班,九科!请家教也行!” 周弋珉瞪大眼睛,九科加上书法班,那不就是十门课,她每天上学校的课就要上到晚上八点半,如此下去,焉有命在! 她忙摆着手阻止,“不要不要!我不上!” 李克真态度强硬,“不上?你又交白卷是吧!” 周弋珉气得眼泪汪汪,“就交!我本来就不想上这个学!” 太阳xue猛跳,李克真手往后院一指,压抑着自己不要说出伤人的话,“现在回你的房间去,等你想通了再出来。” 周弋珉第一次这样执拗,她喜好天然,最不爱拘束,自然受不了人类条条框框的管制。 “我想不通,我一辈子也不会想通的!” 几乎是在话音落地的一瞬,李克真提着她的胳膊挟住她往后院走,阿琦吓得蹦了起来,忙喊道:“老板,小周还小,你可别动手啊。” 一脚踢开房门,李克真将她掼到床上,周弋珉扭身趴在被子上就哭,眼泪淌下来,他强迫她做不喜欢的事,她理应讨厌他的,可她生不出任何“讨厌”的情绪,这份“不讨厌”让她更加委屈,哭得哽咽起来。 李克真仰头闭眼,刚才升腾的情绪被浇灭得彻底,她的眼泪能将怒火熔铸的岩石腐蚀得酸软,让他妥协着走向她,揩掉她的眼泪。 硬着心肠问:“读书有这么讨厌吗?” “呜……最讨厌了…呜呜。” 真是孩子气的话,李克真本来生气的,却不禁笑了,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将人捞起来抱在胸前,轻轻抚着她的背,和她讲道理:“等你再大一些,进入到社会,身不由己的事纷至沓来,读书的几年或许就是你想起来最纯粹最高兴的时候了。” 周弋珉抽搭着反问,“那你呢,你那时候高兴吗?” 李克真不禁回忆起自己的少年时代,可惜,从七岁握刀开始,血的猩红与恐惧便常伴他左右,要是细数起来,他拥有的欢愉时光,实在太少了。 “高兴的。”李克真编织起并不存在的幸福谎言,“虽然学习很辛苦,但也能交到很好的朋友。” “你忘记了所有的事,学校就是你和外面世界搭起桥梁的最好机会,你的世界不能只有我和阿琦。” 周弋珉不同意他的说法,记不清的漫长岁月里,她就是一个人过的,世事易变,她却不易。 “为什么不可以?我只要你,我只跟着你就行了。” 李克真简直想龇牙,一巴掌拍在她屁股上,“小屁孩,你还说不通了是吧。” 她“嗷”地假哭,心里却偷笑,什么小屁孩,按年龄,她做他太姥姥都足够了,可周弋珉也知道,若论人情练达,她不过是痴长年岁罢了。 “上学的事没有商量,周弋珉,谁也不能靠谁一辈子,你懂吗?”李克真有些无奈,他本不是cao心性子,可在周弋珉面前,他本能地想为她安排好一切,即使那是她不喜欢的,可他……好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周弋珉猛地抬头眯起眼睛,像猫竖起瞳孔,“你什么意思,是你把我捡回来的,你就要负责我一辈子。” 她可不是那么好捡的,既然赖上他,除非是她先不要他了,否则一定是要赖他一辈子的。 李克真头都开始疼了,掐着她的脸蛋问:“什么叫负责一辈子,把你绑在我身边做我的禁脔,永远围着我打转,这叫负责吗?” 本以为这能吓退她,谁知周弋珉眼睛亮晶晶,“禁脔是什么意思?永远围着你打转,可以吗可以吗?” 真是要吐血了,他怎么忘了这是个小文盲啊,李克真拍她一记脑门,“可以个屁,你知道一辈子多长?我要是死了,你围着我的尸体转吗!” 他随口说了一句死,周弋珉却骤然一恸,如同心脏被人紧紧捏住,攥得稀碎,反驳的话也脱口而出,“你说什么死!李克真,没有我的允许,你就不能死!” 李克真怒极反笑,“你不知道我做什么事吗?你忘记我们怎么遇见的吗?我会杀妖,妖也会杀我。” “也许明天我就要去执行下一个任务,那么明天可能就是我的死期。”他一字一顿地,像是带着某种反讽,他也曾拼命的想承托起某个人的生命,可现实已经告诉他了,他连自己的命都承担不起。 突然,周弋珉像头小豹子一样将他顶翻在床,他惊愕得甚至来不及反应,她已经哇哇大哭起来,“你别说了!我好好读书行吗,你不要说了!” 她表达情绪的方式纯粹又直接,李克真耳膜一阵鼓噪,初秋的阳光里像是掺杂着黄金,他仰躺在床上,细小的金粒在空气中漂浮,他自然看不见周弋珉盈满泪的双眸里里同样闪烁着黄金一般的光芒。 周弋珉恸哭,为着一种“可能”的失去,她能听见他稳健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的气息,这是旁人无法鉴别的与她同族的——龙的气息,因为在这世间,早已没有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