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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奶

    

断奶



    靠着卖竹筐,陈柔攒下了几百块,但随着农忙的结束,竹筐的需求量锐减,陈柔的生意日渐惨淡。

    她抱着陈康坐在摊位前,陈康带着黄黑两色粗毛线钩的虎头帽,皮肤雪白,睫毛长翘,玻璃球似的大眼睛,溜圆地睁着,随着往来的行人好奇地左右移动,看起来可爱极了。

    有人忍不住上前询问这虎头帽哪买的,看他戴着实在讨喜,也想给自家小孩买一顶。有的年轻女人活泼,看着陈康圆团团的鼓脸蛋,实在心痒难耐,上手捏了一把,陈康不乐意地一偏头,噗出了口水泡泡,女人们忍不住笑了,赞道:“好可爱的娃娃。”

    有人逗陈康,把他的虎头帽摘下来,道:“把你的帽子送给阿姨好不好呀?”

    帽子一摘,热气消散,微凉的秋风吹动他尚且细软的绒发,陈康见自己的帽子到了陌生人手里,一愣,感觉头顶凉飕飕的,又看看陈柔,只无动于衷地微笑着,于是小嘴一瘪,开始酝酿哭意。

    那人见状,赶紧把帽子扣回陈康的脑袋瓜上,轻轻刮了刮他的下巴,笑道:“哟哟哟,小气鬼,还给你!一点亏不吃,我看长大以后谁敢和你抢东西……”

    天色渐晚,竹筐没卖出几个,陈柔把二十多个筐按一元每个的价格卖给镇上的杂货店,店主见陈康可爱,还送了他枚拨浪鼓。

    回家路上,陈柔思索着织帽子赚钱的可行性,陈康则高兴地捏着拨浪鼓,甩啊甩的,不时抬头自己熟悉的那张脸,咧嘴傻笑,含糊地喊着“mama”的音节。

    大抵是因为“ma”这个音节十分简单,便于发音,所以全世界的小孩在牙牙学语时,最先学会的都是“ma”,于是各国语言不约而同地为这个简单的音节赋予了“母亲”的含义。不似别的婴儿,看谁都喊“ma”,十一月大的陈康,见到外人,不是呜呜啊啊就是哼哼唧唧,唯独面对陈柔,嫩红的小嘴先是抿在一处,然后活泼地打开,mama、mama喊个不停。

    陈柔思绪被这声“mama”打断,停下脚步,兜着陈康往上提了提,与那双无比天真清澈的眼睛对视片刻,认真纠正:“小康,不是mama,是jiejie,要喊我jiejie,姐、姐,明白吗?”

    “ma、ma。”

    “jiejie,姐~姐~”

    “ma~ma!”

    陈柔叹了口气,其实陈康未必知道这声“mama”的含义,可能只是想借此表达对她的喜爱,她也爱他,简直爱到了骨子里,可她不愿意听他喊mama。

    她才刚满十三周岁,便有了个近一岁大的儿子,无论她与人发生第一次时有多懵懂无知,此刻的她已然意识到,母子二人的年龄差,对她还是陈康,都将是一个巨大的人生污点,这也是当初她经不住派出所年轻民警的询问,羞愧逃离的原因。

    若放任陈康喊她mama,随着他日渐长大,她又该如何面对孩子天真的询问?因此她只能是他jiejie。

    可即便喊她jiejie,周围的人都知道怎么回事,不难预料,在陈康的成长过程中,会不断有好事者跑到他面前,告诉他,他有一个傻子爹,他喊的jiejie其实是他妈,他妈不要脸,十二岁就与人苟合生下了他,他是傻子和yin妇的种……

    数年后的场景飞至眼前,一个被围着欺负的小男孩蹲在地上,无助地哭泣,与回忆深处幼时的她合二为一,陈柔蓦地闭上眼,泪水却滚滚而下。

    不行,她决不能让陈康再重复和她一样的命运,最晚等她读完初中,陈康差不多五岁,开始记事的年纪,她就要带他离开,永远地离开小石坳,离开火塘镇,离开这个知悉她许多秘密和苦难回忆的地方。

    ~

    十二月过去,又是一个新年,陈康一岁了。

    在他生日这天,陈柔去镇里卖毛线帽和手套时,给他买了一束仙女棒。入夜,吃过晚饭,陈柔把他裹得像头小熊,又戴上他最爱的虎头帽,在院里搭个板凳,把滚圆的他夹在两腿间。

    此夜无月,院里黑漆漆的,头顶只有几点微弱的星子,陈柔擦亮一根火柴,陈康倚在温暖馨香的怀抱中,火苗印亮二人的脸,虽然微弱,却驱散了他们周围的黑暗。

    陈康好奇的盯着那跳跃的红色小点,与仙女棒接触的一瞬间,“呲”一声轻响,随即“噼噼啪啪”地炸开亮白的光团,他霎时乐了,露出四颗小小的乳牙,手臂欢快地扑腾着,口里不住喊着“吉吉吉吉”,要去抓那光团。

    “不许抓喔,会痛痛。”陈柔一把按住陈康的小胖爪,然后将仙女棒塞进他手中,再包住他的小手,教他挥舞。

    黑暗似一块幕布,闪过一个个明亮的光圈,和一道道活泼的曲线。

    陈康挺着肚子,乐得直跺脚,小孩未经尘俗污染的笑声格外清澈明亮,富有感染力,陈柔心中无限柔软,亲了亲陈康柔嫩的脸蛋,轻声道:“小康生日快乐,要一直这么快乐喔……”

    以此时陈康的智商,自然想不到他的快乐即将到头——陈柔终于决定给他断奶了。

    陈康刚生下来那会,比条小狗大不了多少,不少人都觉得这孩子养不活,谁知一年过去,陈柔非但养活了他,还把他养成了方圆十里最壮实的小奶娃,这大部分归功于卖竹筐买的那几罐奶粉,加上三只母鸡下的草鸡蛋蒸的蛋羹。

    陈康每天喝三次奶,两顿点了香油的鸡蛋羹,一顿加了点盐的玉米拌南瓜糊糊,且须按时按量按顺序,假若该喝奶的早上给他喂鸡蛋羹或南瓜糊,他是绝对要闹的,反之亦然,量少亦然,是个标准的强迫症早期患者。

    这就意味着给他断奶会异常难受,无论对陈柔还是对他。

    陈康哭得震天响,房梁仿佛都在簌簌落灰,他小脸通红,挣开陈柔递到嘴边的鸡蛋羹,勺子跌落在地,姑婆站在门槛边,把拐杖敲得笃笃响。

    “臭小子嘴真刁,鸡蛋羹都嫌!那工厂加工出来的奶粉,究竟有什么好?又少又贵,把你jiejie难成啥模样了?赶工熬夜地编筐钩帽子,我看呀,就由着他哭,哭饿了,自然啥都吃了。”

    陈柔竖着将他抱起,一只手轻轻在他后背拍着哄着,对姑婆道:“没关系,他一直这么哭着,也不是事,我再哄哄。天儿冷,姑婆年纪大了,先去睡吧。”

    “哼,一早就知道这是个不省心的小鬼,三岁看老,柔娃子,你再这么宠着他,以后有你受的!”老人家嘟嘟囔囔地进屋了,陈柔则强打精神,抱着陈康,在堂屋里一圈圈地走着。

    陈康渐渐哭累了,当意识到今晚的确喝不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奶后,就着再次热过一遍的蛋羹,委委屈屈地咽了,然后挂着泪珠,去梦里会心爱的奶去了。

    陈柔又累又困,小心翼翼把陈康放进被窝,被子严实地围住他,只露出一颗滚圆的小脑袋,她伸展了下酸麻的四肢,用毛巾沾热水,动作极轻地擦掉小脸上的泪痕,以防次日皴裂。

    之后,便就着热水,草草擦了把脸,边擦便默默祈祷,次日陈康能买鸡蛋羹和南瓜糊的账。

    次日一早,陈康看见装着南瓜糊的碗,又开始嚎啕,许是喝不到奶的伤心已突破临界值,这次他一直断断续续哭了三个小时,从大清早哭到了近晌午,哭得嗓子都哑了。

    陈柔实在不忍,便认输地兑了奶粉,摇晃着来到陈康面前。

    陈康一见到熟悉的奶瓶,便慢慢止住了哭泣,迫不及待地抓过,含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吮吸起来,小嘴一蠕一蠕,被泪水冲得晶亮的双眼也有了笑意。

    姑婆见状,痛心疾首:“看看他这得意的样子,小小年纪,怪有心眼,就吃准了你心软!柔娃,不是姑婆多管闲事,男娃子哪能这么宠哇,会把他宠坏的。”

    陈柔沉默片刻,随即摸摸陈康的头,柔声道:“没关系,本就是我对不起他,对他好一点,也是应该的。”

    陈康顺势挤进陈柔怀中,美妙的一天,从在jiejie怀中喝奶开始。

    姑婆望着陈柔,只见她专注而温柔地看着陈康,不时帮他将奶瓶扶正,分明还小而稚嫩的一张脸,却已有了一层圣洁的母性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