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见明月 第11节
贺震皱眉,愁容满面,自言自语道:“真是一个刁钻的小姑娘,这就想让我放弃?连将军都认不全字的书,她能认全吗?我若是胡乱默写,她不定能识破吧?” 褚昉陷入沉思。 陆鹭既提出让贺震默写《竹书纪》,显然对这书了如指掌,并非随口一说,难道陆家也留有《竹书纪》的手抄本?祖父是个书痴,且褚家自前朝绵延至今,世代累积,才能有幸寻得古书手抄本,陆父虽是进士出身,但也就是娶了商户女才骤然发家,骨子里终究是个寒门庶族,缘何会有这种书? 陆鹭知晓这书,陆鸢也会知晓么?为何从未听她提过? ··· 陆鸢一回到府中就同婆母说了与尚绣坊的商谈结果,最后定下的价钱虽比往年高了些,但比之市价仍是划算的,郑氏心有不满,总觉得陆鸢不如以前尽心,却也没再说什么,敷衍着道几声辛苦便叫人退下了。 回到兰颐院,青棠实在气不过,不由低声抱怨道:“狗还有喂熟的时候呢,夫人您如此尽心尽力,却是费力不讨好,老夫人真有本事,怎么不叫她那侄女儿去处理这事?” 陆鸢制止青棠道:“慎言。” 青棠便不再说话了。当年陆鸢带了两个陪嫁丫鬟,其中一个没几日便因替陆鸢抱不平说了褚家人坏话,被郑氏责罚,差点丢了性命,陆鸢央求婆母无果,在璋和院外跪了两天两夜才求得褚昉出面,保下了那丫鬟。 陆鸢把那丫鬟送回娘家,身边只留青棠一个,且只让她在自己房中伺候,不掺杂府中任何事情,才保她安然至今。 青棠自是明白自家姑娘的苦心,一直谨小慎微不敢出错,可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褚家所为实在过分,一边告诫自家姑娘不得借附褚家权势牟利,一边又安然享受自家姑娘行商便利带来的好处,真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陆鸢对这事早已习以为常,也早就看开了。 世上诸事皆有定法,春种秋收功不唐捐,唯人心一端,爱恨喜憎毫无道理,便是鞠躬尽瘁也强求不来。 好在,这样的日子快到头了。 想至此处,陆鸢豁然开朗,眼神中也冒出光来。 青棠又问:“夫人,明日就是您生辰,您如何打算?” 陆鸢摇头:“没什么打算,母亲生病了,我总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去吃喝玩乐。” 青棠闷闷低下头去。 却在这时,有人来传话,说是明日周夫人长孙百日之喜,亲自送了请帖来,老夫人抱恙,就不去了,让两位嫡支少夫人过去,也就是陆鸢和王嫮。 传话的人走后,青棠欢喜地握着陆鸢手臂,兴奋道:“夫人,明日,明日啊,去周家啊!” 陆鸢怔怔的,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新生儿百日宴其实并不怎么重要,有的人家过,有的人家不过,刑部尚书周仲南为人简朴,从未办过什么名目繁多的宴席,连长孙的弥月宴都未办,怎么会办百日宴?还恰巧赶在了明日? 怔忪少顷,陆鸢向外走:“我去看看备些什么礼物。” 出了兰颐院,她才反应过来,如今是郑孟华掌家,礼物一事她说了不算,得由郑孟华定夺。 按照惯例,参加这种百日宴一般就是一个长命锁,一匣平安果和一小罐蔗糖,外加几尺软绢,关系近的再封个红包,像周家和褚家这种并无私交只是浮于表面人情往来的,依着惯例来便不会失礼。 果如陆鸢所料,郑孟华按惯例备了礼,在陆鸢和王嫮临出发前交到了他们手里。 等上了马车,只剩陆鸢和王嫮的时候,王嫮才抱怨道:“那周家到底是刑部尚书家,周夫人亲自来递的帖子,给了咱们多大面子呀,咱们就带这点儿薄礼去,我反正是没这个脸。” 说罢,她掏出一个精致的小匣子,“我自己出心,另备了一份小礼物,嫂嫂你备了吗?” 陆鸢摇头,说道:“听说周尚书为人清正,想必不会计较这些。” 王嫮道:“计不计较是人家的修养,备不备礼却是咱们的心意,嫂嫂,你不如临时去买个?” 陆鸢想了想,仍是摇头,说道:“弟妹只管放心,你也是怕失了国公府的礼数才这般做的,我不会与母亲说什么。” 王嫮有意结交周夫人,特意私自备了小礼,但又怕陆鸢回头在郑氏那里说三道四,本打算拉她下水,双方互有把柄,互相牵制,不成想她竟是个有主意的,愣是没答应。 不过有陆鸢这句话,王嫮还是放心不少,没再劝她私买礼物。 周家百日宴请的人并不多,宴席也只是寻常菜品,并不如国公府铺张,陆鸢却吃得极为舒心。 她能吃出来,其中有几道菜应是周夫人亲自做的。陆鸢八岁丧母,总喜欢往周家跑的缘由之一便是周夫人做饭好吃,彼时周家清贫,周夫人经常亲自庖厨,每次饭一做好,陆鸢闻着味儿就去了,久而久之,基本上就是陆鸢带着鸡鸭鱼rou去周家蹭饭,而周夫人但凡做了好吃的,也会叫陆家兄弟姊妹同吃。 宾客的位子都是提前安排好的,而陆鸢面前恰是她最爱吃的几道菜,用心之深,令人动容。陆鸢眉目之间皆是掩不住的欢喜,她感激地朝周夫人看去,周夫人恰迎上她的目光,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宴席在一碗类似长寿面的汤饼中收尾,旁人不明其中深意,陆鸢却神思怅惘,百感交集。出嫁前,每逢她生辰,周夫人都会做这样一碗汤饼,她每次都能吃两大碗,还被周家兄弟笑话胃大如牛,只有一个人对她说:能吃是福,看她吃饭很开心。 宾客们单吃菜便已有七八分饱,汤饼并没吃多少,只有陆鸢吃了一整碗,她在旁人惊愕的眼神中放下筷子,面色坦然地对周夫人道谢。 宴毕已是夜色清寂,宾客们寒暄少顷便纷纷告辞,周夫人拉住陆鸢手臂,话却是对王嫮和陆鸢两个人说的,“还有烟花,你们无论如何得看过再走。” 王嫮只当周夫人盛情挽留,大方应承,陆鸢却什么也没说,陪着周夫人一道上了观看烟花的阁楼。 冬夜清寒,寂寂夜色中突然爆出一阵响亮的噼啪声,泼墨般暗沉的夜空忽而缤纷炫彩,伴随着热闹的拊掌喝彩,清寂冬夜骤然生动和暖,如春风忽至,山花烂漫。 陆鸢朝旁侧的阁楼望去,那里是周家男丁们赏烟花的场所。 一个玉色身影长身而立,似清隽修竹,隐约可辨也在朝这边看着,但是离得远,夜色深,看不清神色和面容。 但陆鸢知道那就是他。 十岁那年,他生辰,陆鸢用自己赚到的人生第一桶金买了烟花为他庆生,他们并肩坐在空旷的原野上,陆鸢说:“周元诺,等你长大了,要还我一场烟火盛会!” 今日的烟花,比她十岁那年还美。 第12章 考校诗书 ◎那烟火又不是非要看◎ 回程的马车上,王嫮意犹未尽,拉着陆鸢说道:“周家今日这场宴席真是别出心裁,就说那烟花,不年不节的,谁能想到啊。” “而且周夫人和蔼可亲,可比——” 王嫮本想说可比自家婆母好太多,看看陆鸢,改口:“可比大部分人都好太多了,我听说周家三郎温润有礼,还未娶妻,也不知谁有这个福气能做周夫人的儿媳。” 王嫮津津乐道,陆鸢只是笑了笑,靠着车壁假寐。 马车忽然停下,外头传来褚暄的声音,“怎么这么晚才回?” 家奴忙解释:“周家留两位夫人赏烟花,耽搁了些时间。” 王嫮听到褚暄的声音,撩开窗帷看向他,知他是因自己回得晚担心了,特意寻来的,忽然心头一暖,娇声道:“夫君,我闷的慌,想骑马。” 褚暄驱马来到车窗外,说道:“夜里寒气重,你还是坐马车吧,别受了风,回头再生病。” 王嫮不依,微微撅起小嘴,朝他手里的连帽披风扬扬下巴,“不是带了披风嘛,我就想骑马。” 褚暄拗不过,只好依了王嫮,两人同骑一马,褚暄解开自己大氅连妻子裹进来,驱马缓行。 陆鸢独自坐在马车里,偶尔听见前方传来一阵私语低笑,隐约可辨还在说烟花一事。 褚暄和王嫮两情相悦,当时为了娶王嫮进门,褚暄还跟母亲闹了一场,被褚昉逼着跪了半个月家庙也没松口,终于得偿所愿。 陆鸢望着骑马依偎的二人,失神片刻,落下了窗帷。 回到府中,陆鸢才走到兰颐院外,恰碰上从里面出来的褚昉,看着是要离开的样子。 褚昉早就来了兰颐院,也听说陆鸢赴宴去了,本以为夜色初临就能回来,不曾想竟这么晚才回,他等了一个多时辰,没了耐心。 陆鸢看他神色便知他生气了,柔声解释了晚归的缘由。 周家放烟花的动静不小,褚昉自也听到了,他抬脚折回兰颐院,等着人进了屋,才说:“那烟火又不是非要看,你忘了自己还有功课吗?” 褚昉等了一个时辰,原是为之前的许诺,要查校她的诗书。 陆鸢微不可查叹口气,柔声说:“今日太晚了,国公爷明日还要上朝,不如明晚吧?” 褚昉面色沉肃,如夫子一般训诫道:“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说罢这句,他便不再说话,命大丫鬟书韵铺开一张宣纸,递给陆鸢一本书,指着第一页道:“今日先抄半页。” 陆鸢接过一看,竟是《竹书纪》抄本,不由诧异地看向褚昉,问:“不是学诗么?” 褚昉看着她,认真说:“这就是古本《诗》。” 而后,他指着书上的字,一本正经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陆鸢越发看不透褚昉,从前日他突然来了兴致栽培她,到今日面不红心不跳地骗她,一切都太反常了。 犯得着吗?就算想嘲讽她不懂诗书,犯得着拿已经失传的古书抄本来诓骗她吗? “国公爷,这是《竹书纪》抄本,也叫今本,古本在我外祖手里,你方才念的那几句,其实是‘天下既定,圣德光披,群瑞毕臻,屈佚之草,生于华庭’【1】……” 陆鸢念了几句便没再念,见褚昉注目盯着自己,顿了顿,提笔默写了第一页书文,用的也是古体字。 她把书文交给褚昉,说道:“请国公爷验看。” 褚昉核对过,分毫不差,且她的书法行云流水,飘逸俊秀,十分赏心悦目,倒应了字如其人那句话。 他不由想起银质书签上那两行小字,如今想来,应是她亲笔书写,而后找工匠镌刻上去的。 “你学过诗书?”褚昉问,语气和缓很多。 陆鸢轻轻点头,“我爹爹好歹进士出身。” 她话音才落,听褚昉冷哼了声。 她知道,在褚昉眼里,父亲连一点读书人的风骨都没有,说不定这个进士都是靠见不得人的手段谋算来的。 陆鸢不再多说,只是问:“国公爷还觉得我需补修诗书么?” 褚昉沉默少顷,把《竹书纪》推给她,“得空,把此书用今文译出来。” 顿了顿,又道:“必要时做上注解,可与现存史籍对照。” 陆鸢不解地看向褚昉,却听他说:“这事不急,歇吧。” 书韵收起书便退了下去,青棠伺候二人入帐,也合上房门退出去。 陆鸢如往常一样侧身朝里,背对着褚昉,正在酝酿睡意,察觉一只手探上腰间,轻轻梭巡着。 陆鸢微微前移身子避开他手,这动作却似惹恼了褚昉,他掐着她腰一下拖了回去,饶有兴致地逗弄着。 陆鸢实在没心情,闭着眼睛装作困顿的样子,说:“国公爷,太累了,睡吧?” 而后她听到一声轻笑,察觉他变本加厉了。 他沉下身子,双影交叠,在她耳边轻声问:“可有按时吃药?” 陆鸢咬唇点头,忍着不肯发出细碎的声音。 褚昉却与她较劲似的,加重了力道。 不知为何,褚昉今晚尤其贪婪,换了三条褥子才罢休,拥着早就软成一滩水的陆鸢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