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重遇
第五章、重遇 隔天申時剛過,孫策、孫權與周瑜三人打獵完騎著馬回軍營,各人也有不少獵獲。同穿上白衣的孫家兄弟走在前,周瑜則略略走在他們身後。 此時太陽已在西面慢慢斜下去,一地落日餘暉把他們三人的影子拉得長長,天邊白雲亦披著美麗的色彩。 孫策邊騎著馬邊與跟他並肩而行的孫權笑談著剛才打獵的樂事,也聊著只有兄弟二人才知曉的往昔趣事,比如孫權曾被河塘旁的一隻青蛙嚇得跌到塘中,又比如貪玩的孫策曾為取蜂蜜而手指被蜂螫傷,數天後才消腫。 清脆爽朗的嘻笑聲不時從身前傳來,周瑜則彷彿是個局外人,插足不了,只聽著他們在東拉西拉。 他們所談及的這些事周瑜也無從得知,也未曾聽孫策提及。可是在他的認知中孫策一向也是穩重成熟,絕不是孫權口中的貪玩好動。 對於他總角之交的義兄,周瑜曾以為自己是最了解他的一個,畢竟他們在年少相處間亦曾無所不談。不過回想起來,那個曾與他相知相惜的孫策好像已離他很遙遠,這個距離還是自己親手割開。 二人在舒縣無憂美好的時光亦似遠又近,似真又是假。不過數年間,當日那白衣少年一晃眼已變成眼前名震天下的人。 覆手就能翻雲的人此刻卻看著弟弟爽朗地笑著:「權弟,別要取笑我了。你說是誰七歲還怕黑,每夜也要我陪他入睡?」鈴鐺似的笑聲讓人如沐春風。 「我只記得有人貪玩爬樹,不慎跌了下來,頭破血流,額角的疤痕至今仍在。」孫權愉悅地笑說著,金黃的夕陽照在他清俊的臉上,臉頰露出的梨渦美麗生動,伸出手在孫策的額角撫了撫。 抓著孫權撫他額角的手,孫策想反駁卻只能說實話:「因為樹上有雙顏色很美的鳥,就想去看個清楚,那才不是貪玩。」 原來孫策額角的半月型疤痕是從這樣得來,周瑜此刻有點恍然大悟。他自己亦曾注意過那不顯眼的傷疤,心想道這在那俊美的臉上雖說是瑕疵,但仍無損孫策俊美半分。 孫權沒有縮回手,任由兄長抓著,然後戲謔地笑說:「好,那不是貪玩......那麼在樹林整夜不歸,要勞動父親派人四處去找的那次呢?」 「就是追著一頭鹿走進樹林,最後迷路了......」孫策放開了孫權的手,用手指撓了撓臉咕嚕低聲說著,然後像想起什麼就問:「那時你還不到六歲,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此時到孫權不好意思地垂下頭輕聲說著:「怎麼會忘記?那晚我在家的大門前哭個不停,以為再見不到哥哥,娘親怎麼哄勸也不聽。」然後用眼角略帶點羞愧瞄了瞄孫策。 孫策聞言別過頭若有所思看著孫權,嘴邊本勾著的笑也凝住了,只定眼看著弟弟良久。眼神彷彿想透過看著眼前人回想起什麼似的,眼眸裡漸漸泛起歉意與不忍,然後低聲說了句:「抱歉......」好像是對孫權說,但更像是對另一個人說的。 那突如其來的道歉讓孫權不知所措,只顧得連忙說著:「我又不是怪責哥哥,為何道歉?」 「我答應權弟,以後去哪裡都把你帶上,免得你又獨自坐在大門前哭著。」孫策的頭微微低垂半响才吐出這句,聲音中有些難以察覺的哀傷。 孫權立即抬眼別過頭凝望著兄長,眼裡閃爍出異常的光芒,右邊臉的梨渦因笑得愉悅而佔了臉頰一大半。 「愛哭鬼。」孫策看著笑得純真的弟弟,寵溺地摸了摸他的頭,嘴邊的笑容十分溫柔。 兄弟二人又繼續說著今天的獵獲能做出什麼菜式,彷彿知曉孫策的口味喜好,孫權一一提議著,而孫策也不停點頭說好。 看著言談甚歡,融洽相處的二人背影,周瑜沒有太多表情,但內心卻不禁感到奇怪,兄弟二人何時變得如此親密無間? 孫權一向崇拜孫策,對他關懷備至,這有目共睹。不過孫策以往對這些關懷視而不見,也經常把弟弟冷落在一旁。旁人看來的就是一方一頭熱,另一方卻冷淡如水,也暗地覺得孫策對常年跟隨他的二弟孫權十分漠然殘忍。 其實不止於孫權,孫策一向也如此待人。對他好的人很多,但他對任何人的殷勤與關心一屑不顧,冷漠又無情,臉上或許會掛著淡然疏離的微笑,但笑意卻沒有到那眼底。 可是周瑜了然,孫策的心並非如鐵,他對待自己就比對待任何人都好上不止千倍,心中那柔軟的部分也是留予自己。不過對於這種厚待,自己卻覺得是種煩擾。 人與人之間或許就是如此奇妙難解,彷彿都在苦苦追尋著求而不得的人和事。 不過這些都已是曾經,眼前的孫策在受傷過後彷彿換了個人般,不再吝嗇臉上那好看的笑容,也不再漠然地對待孫權或任何人的關心。轉念一想,或許在受傷時得到弟弟悉心照料,又或許突然感悟對弟弟有所虧欠,孫策才會想彌補或修補兄弟關係。 孫權憎惡自己,周瑜明白也毫不在意。他一向淡漠自傲,不重要的人和事對他而言微不足道,不足以讓他去費心。可是他也樂見孫家兄弟如此相親,孫權雖年少但冷靜機智,亦已嶄露頭角,若孫策能得弟弟輔助,兄弟同心,攻佔江東必定能事半功倍。 淡漠的目光由孫策的背影移到孫權朝兄長微微笑著的側臉,周瑜回想起剛才打獵中途曾在樹下休息,孫策與孫權肩膀貼著肩膀,背靠樹幹坐在地上,前者喝了一口水後就順手把自己的皮水袋遞給弟弟,叮囑他多喝水,而孫權理所當然地接了過去,雙唇貼在那水袋的口子上,唇邊勾起的笑容是詭異又病態的滿足。 喝了水後,孫權拿出了布巾替孫策細心抹著額上的汗,凝看著兄長的眼眸溫柔深邃得如大海。 在旁看著孫權那眼神,周瑜心中又再次閃過齷齪的想法,卻隨即被自己否定了,想道這只是出於對兄長的崇拜與傾慕。 無可否認,孫策確實有著無人能及的魅力,幾乎每個遇到他的人也會被他所吸引,無不樂意為其死。 那麼自己呢? 周瑜內心輕嘆,那被千萬人捧在手中心中的孫策,自己卻避之唯恐不及。 他今天一直也暗暗緊盯著孫策,準備在他往自己走近時後退兩步,在那深情的目光投向自己時皺眉別過面,可是孫策卻沒有像以往般靠近,就連目光也甚少停留在自己身上。 以往常在他身邊轉,不停在耳邊滔滔不絕說話的孫策今天也會跟自己說上一兩句話,卻也僅僅是「今天的天氣真好」和「公瑾的箭法不錯」這般客套疏離的話。 昨夜在孫策的軍帳中不知所以懷念他在陽光下的笑,才冒昩提出一同前往打獵的提議,眼前情況倒是與料想相距甚遠。難得自己抽空來一同打獵,可是存在的目的就彷彿是在兄弟二人身後見證他們如何密不可分,如何兄友弟恭,也聽著他從不知曉的事。 孫策沒有看過自己一眼,也沒有對自己真誠地笑,一直與自己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那些準備已久的應對最終沒有用上場,周瑜說不出有什麼感覺,只有莫名又淡淡的惆然若失。何以惆悵,周瑜卻說不出來。 就在他心思千百迴轉之時,走在前頭仍與孫權在說話的孫策突然靜默了下來,步伐也停住了,然後微微抬手示意孫權與他停下。 孫策維持了這姿勢良久,彷彿屏息靜氣留意著什麼,不一會就微微靠向孫權,貼在他耳邊低聲說著話,後者沒有回話也沒有點頭。不過周瑜留意到孫權身體不自然地僵住了,耳尖也紅著。 與孫權耳語過後,孫策擺正身子,別過頭朝周瑜那邊看去,視線卻落在他後方的草叢裡,嘴角勾起帶點輕蔑的笑:「公瑾,時間尚早,我們來一場比賽吧。這樹林有麋鹿,若誰拿下就勝出,你與權弟聯手鬥我,如何?」 這弦外之意周瑜清楚明白,有麋鹿即有埋伏。 與孫權對望了一眼,就點頭朝樹林的另一邊走去。孫權走前不忘別過頭跟孫策說:「哥,小心點。」眼裡帶著分明的關切。 孫策只點點頭笑了笑:「你也當心點。」然後把目光投向周瑜:「公瑾,你也是。」 這是孫策今天首次正眼看著他,儘管不想承認,他眼裡掩飾不了的關切和那關心的語句還是讓周瑜心裡莫名的一暖。 周瑜與孫權在樹林默默地走著,內心突如其來有些不安,不知為何突然擔憂獨自一人的孫策,但卻沒開口,只輕皺著眉細心留意四周的聲音。 「公瑾兄,現在才擔心我哥,是否已太遲?」彷彿看穿了周瑜的忐忑,孫權用眼角瞄瞄他,然後又輕笑了聲:「你佈陣時常要他一人衝入敵陣,還常他做餌誘敵,你又可曾擔心過他?」 平日看著兄長充滿溫度的眼眸變得冰冷,那溫柔的聲音也十分生硬冷淡。此刻的孫權與在孫策面前和煦溫柔的孫權彷彿判若兩人,或許這才是真正的孫權。 被看穿了心事的周瑜卻毫不在意,本不想理會孫權的諷刺,但今天心情有點鬱悶就想反駁一番。他哼笑一聲,語氣淡淡卻帶著些譏諷:「權弟,人心難測,你年紀尚幼也別推敲別人心思。我從不曾擔心伯符安危,說到底他是孫伯符,若給單單埋伏就給難到,就不配統領千萬大軍,也莫談要攻佔江東。」這番說話是否違心或許只有周瑜自己才知。 見孫權目光冷冷地看著他,周瑜又看了他一眼,漂亮但寡情的薄唇勾起微笑:「至於行軍佈陣,一切也是伯符心甘情願,我可沒有逼他。」 孫權仍然瞪著他,眼眸暗沉,然後從牙縫間擠出冷冷一句:「若你有天連累我哥受傷,我絕不會放過你。」 正當想反唇相譏時,周瑜就聽到不遠處有打鬥聲,與孫權對望一眼就立刻策馬奔往那聲音的來源。 策馬不遠後就看到孫策正與一人在草地上赤手空拳地扭打。那人戴著半截的銅製面具,玄衣下的身形健碩高大。 空手搏擊一向是孫策的強項,可是此刻雖不落下風,但亦無優勢。他正在地上從後用手臂箍緊那人的頸,有力的雙腿亦圍住那人的腰,整個人就像把鎖將敵人箝制住。 不過那人的力氣十分大,掙扎了一下就掙開束縛,繼續與孫策在地上扭打。 一玄一白的二人不時用身體鎖住對方但不久就被掙開,用一拳一腿互相攻擊也被一一躲開,數十招後亦未能分出勝負。忽略別的不提,這場交手倒是難得一見的精彩。二人實力相當,也毫不相讓。 周瑜與孫權只能站在一旁,細心觀察著,欲找到空隙來插手。 此刻孫策一腳踢中了那人的腹部,而那人的拳也剛揮在他的臉上,二人也後退了數步,眼也只盯著對方。 為兄長受傷而心痛的孫權緊皺著眉,拉起弓箭瞄準欲往那人射去,卻聽到孫策大聲阻止:「別插手!」 只見孫策提手抺去唇邊的血,然後朝那人勾起著笑,染上鮮血的唇十分艷麗,嘴角勾起的弧度也無比吸引。他眼眸閃著毫不服輸的光芒,透露出不能壓抑的興奮。 看到孫策的眼神,孫權就知道他定是樂在其中,也為了找到旗鼓相當的對手而興奮,儘管憂心卻不敢逆兄長的意。 在一旁觀戰的周瑜內心沒有表面的那麼平靜,他眼盯著孫策的身影,手心冒著汗。他很久沒有看過孫策與人交手,每一拳一腳也十分瀟灑熟練。白衣下的身體頎長流暢,那敏捷的身手與矯健身形也看得他心微微顫動,那意氣風發但帶點邪魅的笑容更讓他有點喘不過氣,只能輕咬著下唇定眼看著眼前人漂亮的身影。 又過了數個回合,二人也沒有要認輸的意思,戴著面具的男人此刻用高大的身軀正面反壓孫策在地上,前臂壓制著他的前胸,拳頭在打到孫策臉上前卻被yingying接住了。 輕易握住拳頭來襲的孫策朝那人勾起自信又輕蔑的一笑,夕陽照在他臉上,瞳孔迸出金黃的光。那人卻在此刻微微晃了神,手上的力度稍稍減輕了。 就在這一瞬間,孫策遞到了機會,反客為主,將他的手反屈到身後,再找到空位提起腳朝他腹部一踢,把壓在身上的人踢開。 孫策隨即反壓那人身上,手也握上他的喉。當他勾起唇欲說什麼時卻止住了,因那人的手此時也竟放了在他喉上。 孫權看著眼前的狀況,呼吸都快要忘了。原來剛才那人在被打倒後故意露出自己的中路,目的是讓孫策在握他喉嚨時鬆懈露出破綻,以放手一搏或同歸於盡。 二人握著對方的喉嚨在對望著,只消用力一握就能拿了對方的命。周瑜悄悄地拔出腰間的刀,猶豫著是否應從後用刀抵住他的頸讓他放開孫策。可是孫策的喉嚨此刻在那人手上,他不敢冒險。 怎料在對望的二人竟同時放下了手,孫策爽朗地笑著站起來,然後向那人遞出手。那人猶豫了一下,也伸出手讓孫策把他拉起來。 慢慢站起來後,身穿玄衣的高大男人與孫策對視著,他比孫策高出一點。看著孫策的眼黑白分明也毫不畏懼,沒有半點閃縮,面具下露出的雙唇在緊抿著。 孫策定眼看著他,久久也沒有移開視線,然後垂下眼沉思,然後又抬頭看著那人微微笑著:「天下間與我交手多回合還未能分出勝負的或許只有一人......」聲音帶點無可壓抑的顫抖。 那人的眼微微動了動。 孫策上前輕輕把面具扯下來,眼緊盯著那人一會,唇邊弧度加深,笑容恍如隔世又帶點點釋然,眼眸閃爍著光芒:「我終於等到你。」 (待續)